☆﹀╮=========================================================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千机谶 作者:风储黛 一句话文案:星河里笑靥微漾的一个回眸,让他拘了数万年,甘之如饴。 十万年前,他曾说:“上神姿容绝世,神韵自成,实为神界唯一可以配得上我的女上神。” 啪,一巴掌过去了。 十万年过去,他说:“小娘子花容月貌,与我做个夫人如何?” 啪,又是一巴掌过去了。 前者愠怒,后者羞恼。 他想,这一生千万年,终于,能握住那片熠熠星光…… 【呆黛有话说】 本文前半部分绝对又甜又酥,后半部分微虐,结局HE。 ◎女主爱苍生,爱社稷,爱老公!男主爱装逼,不要脸,内敛深情! ◎男强女强,后期大比拼! ◎第三者实力弱爆,不禁踢。 ◎本文采用新手法,第一视角,写得很吃力,求小天使们给么么……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洪荒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星曙、迟长初 ┃ 配角:冯虚、沉夜、芜落、花拂 ┃ 其它:烽煌、封疆、衡苍、洪泽 ☆、被逼成了巫师 ?  楔子   六万年前,远古神祇经天劫而凋零,三界终于终于衍化为六界。此时仙界顺时应运而生,繁衍兴起,被尊为正道所望、天地共主。而原本正经的该统御六界的神族在天劫后才硕果仅存了那么一位——上古星宿之神,冯虚。   然冯虚上神于天劫过后,便避入了无名仙山,再未现世,所谓仙道,终于开始心安理得地猖獗了起来。   短短数万年,天地灵气便被挥霍得所剩无几,在一应吃喝磨遣、醉享逍遥中,星辰易轨,乾坤改道,剥落的诸星碎片涌入凡间,散成燎原之火,漫天十里,大地焦土,寸草不生,黎民受难死伤无数,冥界哀嚎四起,仙界亦是动荡不安。   这种境况持续了约莫三年,终在十八年前,这等劫罚才堪堪算是揭了过去。只是近日,天边迹线隐约透着秘红,恐怕是焚天燃地的星宿之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师父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那神情可谓是怅然得很,但我总以为,我虽一心向道渴图成仙,但毕竟仙界离凡世终归太远,这等劫难与我们自然是更遥远,因而底下的五十来个学生里,趴在桌子上梦涎直流,睡得分外香甜的,就独独只有我一个。   小可不才,乃是有辛国最年轻的女巫师,芳龄二九。唔,但师父说,我顶多也就算是个半成品,尚且受不得巫师头衔。   你问我芳名?   关于这点,小可还能娓娓与你说上一通。我出生时,凡界仍处于星宿动乱之中,天地异象,暗夜如幕,诸星坠矢,烛火不明,而随着我的一声啼哭,霎时间星辰匿迹,东天破晓,老父喜极而泣,将我抱在怀里,含着泪替我起了名儿,便唤作——星曙。   连着姓儿,便称为耿星曙。   但倘若我早知道帝都里与我同年而生的那位龙子起名叫迟长初的话,我定然宁愿改名作耳火日生日署。别问我为什么,我十六那年时,算命的老瞎子与我说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你二人,渊源颇深哪。”但我那时被前头的诗刺了一刺,而至于终于头昏脑涨得将“渊源”听成了“姻缘”。我把老瞎子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呸,那光屁股的臭小子软得跟个软柿子差不多,谁抽了风要跟他有一段姻缘?偏生老父是个大官儿,我俩一岁的时候,他便开始跟老皇帝合计合计了,唉,皇子配相女,实在是合情合理、合理合法、合法夫妻。遂眼睛一亮,然后,我这位一岁的奶娃娃就算是被皇家给订下了。   我那未过门的夫君迟长初,全有辛国的子民都知道,那实在是个软得不能再软的糯米太子,十七八岁了,看见一只毛茸茸的虫子还能吓得屁股尿流。小可委实憋屈,竟与此等人也算是称得上青梅竹马。   但是,皇权并非重于一切的有辛国,有一条成文的规定:有辛女巫师一生冰清玉洁,不得嫁人。这是皇帝也不能改动的条法,也是我的救命符。为了不栽在迟长初那小子手上,我落了半截头发,出了家……呸,是入了门做了女巫师。   老爹得知后捶胸顿足,大悔地指着我的鼻子痛心疾首道:“你这不知好歹的混丫头,你这成了巫师,爹就后继无人了!”   我想着这事儿委实是对老爹不起,但我仔细琢磨了番,也才劝道:“阿爹不必忧心,你要想着,我若真成了太子妃,来日生下个儿子来,指不定是个傻的,您也知道,太子殿下,恐怕是脑子……”   我自然不必再多说,毕竟有辛国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迟长初长这么大连虫子都怕,其实是脑子有问题。不甚惭愧,我直到十岁那年才觉察出来,遂再没理会过那人。   某日下了学,我照例踅进一片桃林,正是繁华怒放之时,花灼灼如雪。我走了几遭,但觉奇怪,往日这里十分僻静,是没有人迹的。怎的今日,我老感觉有人在身后跟着我。   我的术法修习得倒是不错,因此丝毫不惧,他若冒犯我,少不得自己要稍稍吃点儿亏,于我自是无损的。   桃林尽处,一道猩红的颜色比这嫣然花色更浓,一瞬间攫去了我的视线。我瞧着那人墨色的发,如星的眸,唇畔那丝迷离温润的浅笑,一时竟觉着有些熟悉。   待我走近,方才发现,这委实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俊美男子。虽则这身烈烈红衣与他清俊温雅的气度没一丝相衬的,但我还是觉得这人美得能轻易夺去一个人的呼吸,也不知是上邺城闺阁梦中情人榜排名第几来着。   他见我走近,弯了弯唇角,绽出一抹比桃花还要好看的笑来,“你是耿星曙?”   作为相爷之女,我私以为我在上邺城的名气还是极大的,但是被一个美男认识,好像……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的老脸红了红,学着府里的几位平素里偏爱搔首弄姿的后娘,捏着嗓子道:“是的,不知公子是?”   他走近几步,我看得见那身翩然灼眼的红袍碾过一地花瓣,那头乌黑的发招摇散着,直垂落脚踝,这场景,恁的美如画。只是我尚沉浸其中,忽听得他温柔魔性的笑声,那一句,成了我永恒的梦魇:“我叫迟长初。”   我曾幻想过无数与他重逢的画面,甚至包括他和小时候一般光着屁股任我揍上两顿。却没料到,他竟然以这样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走近我的视野,如此温柔地对我说“我叫迟长初”。   那声音好听得不像话,以至于我没再理他,匆匆逃窜,只是回去之后,我却足足做了好几天噩梦。   梦里,他抱着我的孩子,狞笑着对我说:“你不是不想嫁给我么,你不是宁可出家去做女巫师么,哼,我就是要抢占了你,还不给你娃!”   我午夜梦回之时,冷汗涔涔,摸一把额上的汗珠,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心道:这小子变帅了变得似乎没那么胆小了,我怎么竟然害怕起来了?   拍一拍自己的脸,我神思不定地过了几个日头。   但总听得人说,不久前,太子爷生了场大病,全身滚烫,红得跟螃蟹似的,脑子烧糊涂了,御医们都道无治束手无策了,皇上都已经决定要办丧事之时,他猛地一睁眼,好了。   从此后,迟长初看见毛毛虫再也不怕了,甚至的,不论何时,这位眉眼玉润的太子殿下都对人三分笑,用上邺城花痴少女的话来形容就是“花灼灼,月皎皎,可远观而不能亵玩也”,我琢磨着,这话有点道理。简直是美得没天理。   有辛国的太子终于告别了害怕毛毛虫的岁月,一时间举国欢腾,就连素日里醉心于修仙术的我,也不得不跟着瞎起了几天哄,对此国之大幸表示同庆。   我做了女巫师,那算是告别了太子妃,过往人拿可怜的目光看着我,现在人拿可惜的目光的看着我,走在街上,还得被人啧啧议论几番。   但我没有半分苦恼的,于我而言么,修仙才是正经,旁的都是不正经,迟长初么,跟他十八竿子才终于勉强能打到一起,如今既然成不了婚了,那还是不要理他为妙。上邺城姑娘们的眼刀有多厉害,那是我此生都不愿领略的。   ? ☆、倒霉催的太子 ?  作为有辛国的女祭司,师父时常提着我的耳朵谆谆教导:“你一定要把有辛的利益当做自己的利益,把有辛的荣辱看做自己的荣辱。”   师父她老人家诚然是个顶顶一心为国的,然而我却一心只想着做神仙。自然么,对于有辛国,我很淡薄。   因而前几日刚刚恢复正常的太子殿下丢了,阖宫上下,朝里朝外一片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却优哉游哉地背着《仙风术要诀》。美男子丢了虽然遗憾,但是,天妒蓝颜,自来如此,长得好看自然要多受些波折苦难,要不司命星君这仙君便着实是有失公允。   我师父乃是有辛国有且只有一个的大祭司,执掌祭祀司农这等大事,这次却忒太材小用了,竟然被国君指派去寻回太子。   我师父行九歌若是离了,这祭祀之事谁管?这个确然是个两难的问题,因而她老人家压力山大,这一推一演的,开始睁着眼说胡话了:“你与那皇太子颇多渊源,如今为师既腾不开身,这差事便交由你了。”   不成想,算命的老瞎子一语成谶,着实让我傻了一把。但一码归一码,我虽有怨念,但师父她老人家仙术典籍藏得颇多,我不可能为了一个迟长初而开罪她。回去像模像样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给老父留了封信,便匆匆出了上邺城。   话说这太子失踪得也真是奇怪,换句话说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那日老皇帝不知怎的便身子不适了,又不知怎的便换成了太子祭天了,祭天也没甚么,但不知怎的,年轻貌美、俊逸出尘的红衣太子走上祭台……他就把自个儿给祭了。   我虽未亲眼见到,但这几日听人绘声绘色说了不少,都道“哎呀呀不得了了,祭天那日突然刮起一阵妖风来,当时太子殿下身处祭台之上左右无人,竟被那妖风给刮走了。”   妖风这个事,我听了尚且要抖上一抖,那寻常百姓听了自然骇得不行。   幸而我出城之时,师兄缪玄给了一块护身符:“这玩意儿你好生保管,路上保不得会遇上妖魔鬼怪,你拿着它防身。”   我感激涕零,终于一个念头蹭蹭地往上冒了出来。   我这缪玄师兄人品自是没得说,全门上下也挑不出一个比他更平实温和的,但偏偏,这人是个有名的……乌鸦嘴。   想到这里,我抖了三抖,又抖了三抖。夜里歇憩在一家客栈,窗外的风阴测测的如妖风一般。   一轮圆月皎洁,破窗而入,筛下一地零落碎玉。活见鬼,我想着这三个字和我,可谓是天造地设。   对着床边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我僵直了身子,好半晌,却只见对方随意披着件宽大的袍子,曼随妖风半卷,我咽了咽口水,方才敢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谁啊?”   胆大的相府小姐我丝毫没有留意到他披散的长发覆了半边脸,只觉得这人身形如闲散流云,竟有种说不出的飘逸出尘。   他扭头来觑了我一眼,淡淡道:“沉夜。”   这诚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他的声音沙哑磁沉,莫名动听,比起迟长初来,又是另一番惑人的本领了。   我虽不晓得这人是何人,往何处来,往何处去,但是他说:“我可以带你去寻迟长初。”由此确定,这必然是个好人了。   本女巫星曙大人虽然眼拙,但相处久了也看得出来,这人气度不凡,周身缭绕不散的,乃是纯净的仙灵之气,这必是来自仙界的某位上仙。我因而对他十分毕恭毕敬,心道所谓仙界神仙荒淫度日,全是鬼话,至少我遇见的这个,他英俊潇洒,出尘绝世。   沉夜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法,他只不过闭着眼打了个坐,然后半张着眼眸,沉声道:“竟是被个狐妖掠走了。”   他成日三句不离迟长初,也算是迟长初的老底都挖了个干净,但我听他这般说来,又震了震。果然长得太貌美都是一种罪么?迟长初生的那副好皮囊,竟让狐妖都把持不住了?   揉了揉额角,我同他道:“沉夜上仙,这狐妖既抓了我们的太子,保不得早已是吃干抹净被吸得一点阳气不剩了,现在只怕也晚了吧。”   约莫是我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令他有些微的惊愕,他讶然地望了望我,“那位被擒住的太子殿下,他难道不是你的未婚夫婿?”   “唔,”我虽然不待见那位太子殿下,也懒得与旁人分说,但对着沉夜上仙,我却不敢有丝毫的隐瞒,遂答道,“我当了巫师就不能再嫁他了,这样也好,此番带他回去,顺道便可将这恼人的婚事一道给撤了。”   沉夜不再多言,三日后,我俩终于怒气腾腾地杀入了狐狸洞。   这这这……两人穿着比血还艳上几分的袍子,合着是为了……洞房?   迟长初被狐狸精压在身下不得动弹,那双如墨的瞳眸微眯着,只是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他眉心一凝,竟堪堪划过一丝……慌乱?   沉夜这人不会风花雪月,当即召了长剑,喝道:“妖孽,你敢在人界滋事,掳走有辛太子,竟是不要命了?”   妖娆的裳服半落女妖支起身来,她侧着头虚虚地瞟了沉夜一眼,他不为所动,本女巫星曙大人却后退了一步。这女妖媚眼横波,如秋泓沉碧,盈润珠圆的香肩半露,虚虚遥指了一指,魅惑地说道:“小妖霜蘅,仙君大人,有失远迎。”   话是如此说,但这霜蘅却全然没有自迟长初身上起身的意思,沉夜拧了眉心不欲多言,正是一副要干架的模样,但我却怕他这一剑劈下下会误伤了我有辛国君视如掌上明珠的太子。   我急中生智,当下一插腰,倨傲道:“恬不知耻的狐狸精,你不知道本星曙大人是谁么,你敢与我争抢未婚夫婿?正主既来,你还不快快下来?”   迟长初听到我的话后眸色亮了一亮,如漫天深邃银河里闪耀的北辰。当下,他好整以暇地也侧卧开来,细细观摩起我来。   霜蘅似乎没料到我的身份,她沉了脸色,“见者有份。你们既然还未成亲,那我与他困觉有何不可?”   天下狐狸,泰半出自青丘,早听说青丘民风开放,早前无缘一见,今日倒是长了眼界了。左右沉夜再此,这狐狸伤不了我,我因而十分大胆地挺近一步,朗声道:“这货还是个雏儿呢,我岂能留给你?”   霜蘅愣了一愣,她魅惑地偏头问迟长初:“你一国太子,竟然未开过荤?”   对于这等直白,迟长初并无反感,他挑了眉微微一笑,拢了拢自己的前襟,道:“我这货委实是个雏儿,全是为了给星曙大人留着的。”   噗~纵然沉夜是一上仙,这会儿也绷不住了,大笑开来。   霜蘅显见得鄙夷地笑了去,她食指纤纤,妩媚地挑起了迟长初的下巴,风情懒懒,“这可怎么办,我对雏儿可没兴趣,要是弄痛我了,就不太美妙了。”   我全想着,此刻是沉夜再此,她知道再也得不了什么好去,这才想着要退了。不出所料,霜蘅在撂下这么一句话,登时一拂袖,化烟而去。   “妖孽,祸害人间,敢逃?”沉夜长了怒火,提着剑直奔而去。   偌大的狐狸洞便剩了我和迟长初两个人,他的唇畔携了丝笑意,倚在凌乱的榻上,红衣缱绻,墨发妖娆,他笑得极为乖张,“星曙大人,未婚夫婿可是保住了?”   说实话,我着实架不住他这副模样,当年我把他压在身下狠揍的时候,这货还是个鼻涕眼泪一把抓的鼻涕虫,现今竟然敢勾引于我?   然被皮相所惑,本星曙大人缴械投降了,“保……保住了,呵呵,呵呵……”   他自榻上起身,徐步行至我跟前,身量足足高了我一个头,他俯下身,垂落的如瀑青丝迷离了我的眼,我正恍惚地想去抓一把,却听他在我头顶轻笑道:“我可是等了许久了,星曙。”? ☆、所谓上古帝君 ?  我可是等了许久了,星曙。   他这一句,轻轻的,轻若幻梦。我又跟着梦靥了好几日。   既然找回了太子,我便预备押着他回上邺城,岂知这位清俊又妖娆的太子殿下却同我道:“好不容易出城一趟,不妨顺道去溜几圈儿?”他笑意灼灼地瞅着我,“你一定都没怎么出来玩过吧?”   我可不愿这般遂了他的心思,瞪着他,“你可是有辛国的太子,你有点责任感好吗,不知道现在有辛国乱套了吗,不知道你父皇头发都急白了吗……”   我一通连珠炮发出来,他却掏了掏耳朵,淡然道:“你给我父皇递个消息不就成了?笨!”   哼,哼哼,我冷笑几声。活了这般大,还没有说过我“笨”,若不是顾忌这货压死人的太子身份,我估计得冲上去揍他两拳。   用师父交给我的召唤口诀,我引了只信鸽前来,这是缪玄师兄送给我的小白鸽,模样玲珑,怎么吃都吃不胖,十分瘦骨嶙峋,在鸽子界实实是个骨感美女。   待东天破晓的一缕晨曦里,纤白不染尘垢的雪羽映着漫天彤霞而来。我弯了唇角予它瞩目,殊不知身旁的男子,他却温柔昭昭地瞅着我。   墨林尽染,那片徐徐而来小雪花……它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   “关键时候掉链子,跟我那个倒霉师兄一模一样。”我恨铁不成钢,冲上去将它捞了起来,这小鸽子……它的腿竟然是弯着的!   我拿着“指南针”扭了几转,直至对上迟长初含笑的眸,手上的小灵鸽……扑通一下,给跪了。   我不悦,毕竟这只鸽子乃是一只有灵性的鸽子,连皇帝都不能给它这般威煞的。迟长初却挑了修长如墨的眉,一派老神在在地说道:“本太子华贵天成,气朗昭然,自然能降住一只蠢货。”   “咕咕——”蠢货怒了,“咕咕——”它就是不起来,小眼泪巴巴地流,它就是不起来。恩,颇有气节。   但我私以为,这只鸽子看到迟长初就跪,倒显得我低他一等,待吩咐了这小灵鸽几句,便与它做了别。   暖暖曦光里,他始终勾着唇角,墨色幽深的眸子里满是我看不懂的亘古悠绵的沧桑。   “那红衣男子是谁啊,好强的威煞,这林间的鸟雀精灵都散了个干净,逃得如斯之快,星辰之祸后竟然有机会再见到这种盛景。”   “就是就是,看他肉体凡胎,竟不知他也有这般威压。”   ……   疏林如画,喁喁私语渐渐传开。本星曙大人身为资质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巫师,对这些动物语言还是了解一二的,但我既抬了头,自然也便瞧见了这种百鸟惊飞乱林投石的盛况,这群动物精怪们说的什么,我大约能理得出来。   火舌边的迟长初,还在烤着他的山鸡。艳艳火光里,他的唇色微微透着粉,只有那双深幽的凤眸上扬着,美得近妖。   这山鸡正是方才百鸟逃窜之时一不小心被挤到了迟长初跟前的,扑棱着翅膀,一步也挪不开了,他叹了口气,拿这种苦命的山鸡做了晚餐。   他烤山鸡烤得十分娴熟,我实在想不到他一介太子,竟然会做这等事,但眼下使我惊异的,却不是这么一件。   我挨着红衣墨发的男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道:“吓走那么多鸟雀,你怎么做到的?”   迟长初用长木棍支着山鸡慢慢翻烤着,闻言挑眉道:“我做了什么,它们自惭形秽了呗。”   我鄙夷地扭过头去,不屑一顾。然当千年万年以后,当浮华事散以后,再来回想时,却觉得:这话果然不错。   夜间的星子疏疏淡淡,一轮皎月映着他血色残阳般的衣袍,魅惑至极也清冷如霜。我瞧着他这棱角分明的侧颜,鬼使神差地竟然认同地点了头。   真是着了魔了。他噗嗤一笑,竟然捏着我的脸戏谑道:“你倒是实诚。”   我皱着眉打掉他的手,不悦地移到一边去坐。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凝,他似乎也知道是自讨没趣了,竟半天没理我。我看着一片硕大的暗色云彩慢慢遮住了月光,深蓝如漆的天边星辰微闪,迷离点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胸间有一股浊气,似来自八荒六合,郁结已久。   “你知道执掌星河的是谁么?”我脱口而出,胸口却一阵钝痛,痛得意外的熟悉。   他脸色微变,良久以后才敛了心神徐徐道:“是上古之神,冯虚。”但愿只是错觉,我竟听到了他话中的咬牙切齿。   我颇觉意外。我知道这些事,全是师父成日里拿着古籍强灌给我的,他一国太子,自然不与这些怪力乱神打交道,他是如何知晓的?   但我显然是来了兴致,竟不再觉得胸口那一处有多么疼,我正笑望着他,可是迟长初这片如亘古星河的眸却沉凝着,墨色潜涌如潮,一波朔气暗卷。我怔了一怔,却还是接道:“那你可知道远古神族有哪几位执掌天阙之神?”   他苦笑,却是瞟了我一眼,摇头不知。   今日被迟长初一番威煞折了我的脸面,如今倒可召回些许来,我因而十分洋洋自得地吹嘘:“嘿嘿,不知道了吧,本星曙大人今天来教你做人。传说,当年神界的创|世之神乃是神界顶顶年高德劭、众望所归的,但他却因着年老不顶事,所以底下立了四位神君,后世称之为‘四方帝君’。”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他略微凌乱的呼吸,可是乍如春风翻絮,碧水荡漪,转瞬消逝无痕,他望了望我,宁静问道:“你可知,是哪四位?”   在女巫门下,我可是功课做得最多的,这个问题说起来,连缪玄师兄和那个冷如冰霜被誉为百年奇才的大弟子碧寂都未必知晓,我却知悉,遂更是自得地拍了手道:“东帝烽煌,北帝封疆,南帝洪泽,西帝衡苍。”   “可知来历?”他眸色沉沉地盯着我,紧跟着发问。   “唔,”我为难地拧了拧衣角,“封疆帝君是北方大泽应运而生的神帝,自带天地冰雪之灵;洪泽帝君苏醒于南方沼泽,控水之力举天难得一见;衡苍是□□之神以神力所化,为当时三界至纯至刚之神……烽煌帝君,我不知道。”   他咬了咬唇,凝眸注目着那片如寒冰般的明月清晕,一缕凄寂孤冷的光流泻,落在他如玉般纯白无暇的俊脸上,直让我看得呆怔了。可是他却突然咬牙切齿地回头来对我愤愤然道:“东帝烽煌,化自鸿蒙初僻的天地劫火,真身乃是浴火重生的上古凤凰,地位之尊崇,丝毫不逊于其他三位帝君,你用的什么功,竟然连这不晓得?”   我不晓得为什么,当年修习《诸神志》的时候,独独对这个烽煌帝君颇不待见,我甚至都不晓得他的原身乃是一只上古火凤,听了这话,我惊奇之余,却是讪讪道:“凤凰?烽煌……这名字,倒是挺合身的。”   与他的这一个对视,我一不留神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十分惊奇。他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凤眸一瞬暗淡,苍冷悲渺,一如天上的孤星。   实在拿捏不透这个奇怪的迟长初,我索性就不去理他了。但是起身之际,四下突然响起了一阵怪笑。   这笑声恁的突兀奇诡,刺耳得很,我抖了一抖,迟长初却笑着看我,复又挑眉道:“我这体质看来是怪招妖魔的,倒是为难你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横了他一眼,念了个诀,召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寒剑来。   扬天一指,寒剑龙吟,狂啸不止。我挽了个剑诀,朗声道:“何方妖孽,速来受死!”   此等气魄完全是借了沉夜的,但他好歹是个上仙,我却没那个资本可以这般嚣张,但是……身后的这个迟长初老用一种看好戏的姿态盯着我,盯着我头皮发麻,只得顶上去了。   呜呼哀哉,本星曙大人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造了什么孽,为何摊上一个这样的太子,真乃国之大不幸也,本星曙大人之大不幸也!   但话还是我师兄缪玄说得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面子很重要,不比长命好,不舍一张脸,小命就没了。”   私以为,这番话乃是一番至理名言,在小命面前,神马都是浮云,倘使等下出来的是个怪物头子,我得先溜走才行,左右太子不是我杀的,陛下便是震怒了,那也怪不到我头上。   打定主意,我持着剑后退了几步,已经看准了逃跑路线。   身后的迟长初似是看穿了我的这个不能为人知的想法,他冷冷一笑,“你这是打算要守个寡了?”? ☆、再说,我点哑你 ?  他这话说得十分恼怒,我一时只觉得有些不对,但危急关头我也来不及想哪里不对,持着剑退到迟长初身侧,他的红衣灼灼,晃乱了我的眼角。   如一盏灯笼……我真是中了降头了,这当口还能想到他的衣饰,还能做个比喻句。   四下的怪笑声更大了,幽深至极,隔着渺远的墨林回荡不休。我信手挽了个诀,佯作严阵以待,他却不罢休地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真想做个寡妇?”   这下我听懂了,这厮竟然在此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候——调戏老娘!剑招一撤,我怒瞪着他道:“谁要嫁给你,呸,不要脸!”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这门亲事,是父母之命,君主之令,你想做那不忠不孝的凉薄女子?”   我一时愣住,来不及想这么多,甚至来不及想他这般在意是否是看上我了,当然这不能算是我自我感觉过于良好……   我止住联翩浮想,因着四下的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   我突然毛骨悚然地哇哇大叫:“迟长初,你吓得走鸟雀,怎的这么招山精鬼怪啊!”造孽,若早知出来寻个太子便搭上了小命,我宁愿叛出师门守个活寡,这般死了,我的福缘没到,不能往上飞,只能往下飘啊。   他却没答话。   浓黑发亮的密林层层叠叠着几许亮色,树树明月光中,岑寂得死一般的叶梢滴下几滴露水。笑声却没再传来了,估摸着是远去了?   迟长初的脸色突然不太好看,眉心拧着,一手抚上了胸膛,他垂着披散的青丝,隐着墨黑的瞳,我担忧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暗术。正要去探一探,猛然地,冷蓝色的结界化作冰凉的华光自四面聚拢而来。   这结界里砂石飞涌,刮落的叶片被搅得粉碎,我的发与迟长初的发绞作了一起,脸颊生疼。   冰寒的冷光拔地冲天,方圆一射之地却不再逼近。学过术法的我晓得,外边的魑魅或是魍魉只不过是利用这个结界做了个笼子,欲先将我二人困死在里边。   飞叶流光化作利刃袭来,我提着剑挥开,虎口被震得发麻。我暗暗心惊:这魔头来历只怕不小,我便是想走脱,也是走不脱了。   但飞叶落下一片,还有两片、三片、四片……   挥剑斩落不及,竟被生生地划破了半截袖子,我怒火烧得腾腾的,却听见身后一道隐忍痛苦的声音:“星曙。”   我来不及回头去看他的境况,甚至想也不敢想,我有术法护身尚且自顾不暇,迟长初呢,他……   我害怕一旦回头,瞧见的是我血迹斑斑的青梅竹马,他似水无痕寂灭的眼眸。   心骤然抽了一抽,他却又说道:“专心,不要被他所伤。”   此时此际,他竟然还在想着我!我鼻尖微微那么一酸,紧跟着又听到:“你死了就没人保护本太子了。”   呸。这货!   我暗暗咬牙,却不能再与他过多计较了,飞叶来势汹汹,冰寒结界里万叶飞花中杂着有形无质的白色气刃,势若惊雷。我略加揣度便知道,只要被它击中,不死也要半死。   气刃乱乱嘈嘈,如琵琶的弦划拉着铮然的响,我屏息凝神,额上有几道冰凉的灵识乱窜,在我导气归元之中渐渐归和,有什么突然破开!   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如亘古般悠绵深邃,胸腔里传来熟悉的痛意,汇着九州八荒的孤独沉寂,痛得快要窒息,那不是我一介肉体凡胎能够承受的痛觉。   可是,手上那么沉重,我举起了剑,胸中的痛化作了一丝戾气,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去死!”   “星曙不要……”   我的剑,被飞叶击得缺口斑斑,晕着冰蓝色的光,媲美着漫天如水的星河。眼涨得酸痛,泪流不下来,我的意识受剑摆布,身体也受剑摆布,猛地一剑劈了出去!   剑气纵横,辟开十里密林,气刃飞叶都被震得粉碎,深林里传来一声怪叫:“哎哟!”   看来是他受伤了,我喘着粗气,拄着剑靠在一棵树上,汗不住地滴,湿透重衫。   “你刺破了我的胆!”幽林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不再突兀,可是他突然冷冷笑着,“你以为你真能破得了我的飞叶阵么,若不是这个男人拿自己了做了阵饵,你以为……我重伤元气,他一命呜呼,倒也不亏。”   什……什么?   我不敢回头,却终于还是回头了,身后的迟长初伏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我心一慌,却是不知怎么了,匆匆地扶住他,“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我阵法不精,却怎么会不知道,做了阵饵的人便是吸收了阵中攻势的焦点,我痛一分,他痛十分,我伤一毫,他剜心之痛……   他虚弱地勾唇,眼已迷蒙了,却仍是在笑,“不然都要死啊。”   笨蛋!我那时一直想着逃跑,弃他不顾,他却……   “你撑着点儿,我去给你找大夫!”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也不知道怎么竟会抖得如斯厉害。   他按住我的手,低声一叹,“原本以为,这一次能陪得长久些,却还是……”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心很慌,泪水不争气地淌下,滴在他干涸的唇瓣上,他指尖一点,眼神突然亮了几许,薄唇勾的弧度亦稍稍大了些,他说:“这是为我?”   “恩,”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死命地点头,“你不可以死,你死了我就真成寡妇了……”   “星曙别哭,我不死,你别哭……”他费力地抬起手想拭干我的泪水,奈何总是摇摇晃晃的,他的凤眸里也是迷蒙一片,深深的混沌,我抓住他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他问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我仔细一想,郑重答道:“他说,我刺破了他的蛋。”   迟长初一愣,旋即又咳嗽起来,他翻过身去,咳出一大滩血来。   我心中着急要去扶他一把,他却用手推开了我,“别瞧了,恐会吓着你。”   然后他又自失一笑:“竟然是条蛇。”   他吓走了这一林的鸟雀精灵,便是吓走了那蛇妖的晚餐,那也难怪蛇妖恼羞成怒要害我二人性命了。   “你说你这特质,怎的光对鸟起作用?难道蛇看到你就不会自惭形秽么?”我一时觉得奇怪,想着想着不留神便念叨了出来。   他低低笑道:“蛇不分美丑。”   我就听他一本正经地在这胡说,耐他不得,只觉得扶着他的手,手心里一片濡湿,应该都是血,叹了一口气,悠悠道:“你这伤看来不轻……”   迟长初只怕全身都是伤,因着这身红衣瞧得不甚分明罢了,我一刻都不敢再耽搁,他却好整以暇的不以为意,“大不了一死。”   我堵住他的嘴,忿忿然道:“死死死死,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哼,你若敢死,我找别的男人嫁去!”   “你会后悔。”他轻声回了一句,低迷的语声散入了泥中。   我想着我才不会后悔呢。他就对自己这般有信心?可是,他却突然扭过了头不再看我,有意回避着我的眼神。那话,说得竟透着一丝悲哀?   我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扯起来,运指先封了他的几处大穴,他虚弱笑道:“你点穴还是挠痒?”   “再说,我点哑你!”我瞪了他一眼,拖着他就走。   叶尖仍然滴着露水,安谧的夜月下,我听见他悠悠如花开月升的声音:“星曙,我知道,你舍不得,你怕弄疼我。”   ? ☆、逗比,来一发 ?  清云吐紫,烟岚飞黛,似梦非真的一片落和花海,氤氲着冥蒙的袅娜轻雾,星蓝色衣袍的男子,倚着花海中的巨石睡着,安静沉眠……   一片如鸦墨发散落下来,青丝交梭成缎,那面容,清俊得令身后万丛幽紫色落和花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是第几次做着这样的梦了,但我离那个男子总是极远,远得连叹息都缥缈,呼吸都隐匿。   胸口处又传来熟悉的痛感,我想如往常一般,这个梦该醒了。   但很奇怪,这一次没有。   男子身后,有一道素色身影穿过花海而来,撑一把墨色油纸伞,漫天花雨纷纷冉冉,那面容模糊又异样熟悉,轻盈的纱衣繁复层叠,她轻旋着伞柄,紫色花瓣星零如雨,然后,她俯下身,唇瓣落到他的完美如弓的唇上,一抹暗香有意无意漫散开来……   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只能定定望着花海里的那一幕,定定地望着那素衣女子亲吻着沉睡着的俊美男子,心中百种纠葛,千般况味,一时莫名。   直到她翩然起身,轻轻吐出两个字,兰麝纷繁般的明眸笑意微漾,“师尊。”   那两个字吐得极轻极轻的,不知为何,我竟然晓得,她唤得就是“师尊”。一帘青雾再不能阻了我,我定要看清楚那人是谁……   她熟悉又漂亮得眼睛分明近在咫尺,为何看不清?我使力拨开眼前迷障,突然被人扯了起来……   睁眼,拉扯我的人是缪玄。   我不禁失望。说实话,缪玄这副这副皮囊生得也是极好的,但是比起梦里的两个那两个绝色……   他见我这副神态,突然一记爆栗子敲在我头上,“做春梦做得师兄都不认识了?”   缪玄待人一向温和,从没这般敲打过我,我心念一转,想到回上邺之前的事儿来,待见着师兄这神色,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是不是迟长初……”   我这般姿态也不知是如何安抚了他,他的目光柔和下来,竟也有闲工夫来与我打趣,“说说你俩这是见了谁发生了什么?怎的突然改口不叫殿下‘软柿子’了?”   他这打趣虽不合时宜,却让我心安,我长吐出一口气来,又心虚地回了声:“哪……哪有?”   “唔?”缪玄今日也不知是招了邪了还是撞了鬼了,竟阴测测一笑道,“你上次是不是说,‘殿下哪里是个软柿子嘛,看他穿得红红火火的,那分明就是个真柿子’!”   呃?这话的原主人,咳咳,堪堪不才正是本星曙大人我。   我琢磨着该怎么回他,陡然灵台一阵清明,我把他往后一推,却直将他推在了地上,“你……你是谁?”   缪玄从不会不经我许可大摇大摆地进我的屋,更不会调笑我,最最不应该的,就是这句话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我狐疑地瞥了眼地上揉屁股喊痛的男人,“你是……苍术?”   “哼!”苍术白了我一眼,使了个咒恢复了原身,他这副行头也算得是形容潇洒,比起缪玄来只赢不输,我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忽然变作缪玄的模样。   说起来,我们女巫虽会着一些术法,但这幻化之术却只沾了个皮毛,我师父行九歌尚且没有揣摩透,更别说巫祠里上上下下的一群小的了。但这苍术却是个例外。   苍术,原身的确是山沟沟里百儿八十年才长得出的一株板蓝根……额不,苍术精。但他却深得造化灵性,未满百岁便修得了人身,吾主念他修行不易,将他归入了我巫祠门下,由我师父带着进入正道,不至于让他俢歪了灵根为祸苍生。   但,为祸苍生,我估摸着这货也干不来,他除了这些幻化的法术,平日里不学无术,看得都是三教九流的书籍,真个要动起手来,他却还未必赢得了一直潜心学法的我,本星曙大人。   他揉着翘臀跳起来,哇哇大叫,“你这个女人,真个是不识好歹,你自己背着太子殿下做春梦,我好心提点你,你竟然敢……虐待我的屁股!”   故事回归原点,我挑了眉梢,探身一问,“我何时做了春梦了?”   “你还不承认!”苍术指着我的鼻子嗷嗷叫道,“你在梦里说什么‘不要走’、‘放开我’……你……你你……你还不承认!”   我被他吼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两眼直溜溜地盯了他看了半晌。   他一脸痛心疾首,我一脸茫然困惑,“你……这是替迟长初叫的哪门子冤?”   且不说没有,便是本星曙大人真个做了春什么梦……呸呸,那也该是迟长初来寻我理论,若是不济,我动个真格儿的跟他取消了那个不成体统的婚约便是。但是,苍术这厢指着我的鼻子大叫大嚷,我却看不懂了,这算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苍术愤然蹬地,“哼,本太子伴读早就在三日前被陛下调入了东宫,也就你不知道!”   三日?我竟然睡了这么久?那天我背着终于晕迷过去的迟长初只身返回上邺,我背着他走呀走呀,也不知怎的,便想不起来了,我敲了敲脑袋,无果,继续敲了敲,仍是无果。   我问苍术,“那太子呢,他现在怎样了?”   苍术冷哼着,睥睨着我道:“太子殿下现在还晕迷着呢,一群老庸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将师父召去了,师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是太子此番要睡上半月才能醒。”   能醒就好,我暗暗放心,苍术又道:“陛下说,太子此番虽无大碍,但到底是受了重伤回来的,那阵妖风也委实古怪,因此下旨,只要你醒了,立即去沧溟宫见他。”   我瞅了眼这间屋子,果然陌生得很,我干笑道:“这是哪儿啊?”   苍术那小子的眶子里估计也就剩下眼白了,他不耐答道:“东宫。”   未婚先同居……同心而离居?哦不,离心而同居……本星曙大人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对某美色的觊觎的!   去沧溟宫一趟,我挑着捡着将这事实说了说,除却遇见了一位上仙之外,其余大多是真话,直听得老皇帝和皇后娘娘一愣一愣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最后,娘娘听不下去了,一挥手道:“行了,你跪安吧。”   我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去,前脚还没迈出大殿,忽听得皇后娘娘一把扒住了吾主的肩膀,泪雨滂沱、痛心疾首地说道:“夫主,咱滴娃啊,差点让猪拱了。”   殿外突然响起看门侍卫的一声惊呼:“星曙大人……您怎么摔了?星曙大人?星曙大人……”? ☆、这狗屁缘分太祸人 ?  顺着黑黢黢的一条鹅石路只身返回东宫,路上磕磕绊绊,被几株瘫倒的枝茎绊住了脚丫,不甚摔了几摔,膝盖被磕肿了,我默叹时运不济,因而命途多舛。算来,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溜道儿去看了眼迟长初,他正倚在榻上闭目沉睡,一张俊脸美得惊心动魄。只是他掩了凤眸里琉璃泛彩的光芒之后,妖异若桃花色的颜便损了几分魅惑风情。   但,这丝毫不足以影响我看一个美男的狂热!   我正要凑上去对他的凉薄的两片唇瓣亲上一亲,然而刚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咳嗽,我心神一凛,感情是因着做坏事的时候被抓了现行,我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心虚地往后一瞄,斑驳窗棂处,月色下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影。   墨蓝色的衣裳,缀着古老幽秘的巫族锦文。那冰冷的面瘫的,恍惚却带着三分笑的……可不正是我师父行九歌?   这下当真吃了一惊,我一时整张脸都红了个通透,嗫嚅道:“师……师父,你,你不要误会,徒儿方才只是……只是……”   师父她老人家缓步靠近来,我心下更是惶恐不安,愣愣地吐出几个字来:“美色惑人。”   师父行九歌看了我一眼,脸上无悲无喜一片森然淡冷,“皇太子如今昏迷不醒,我放出风声他这番要昏睡半月,原也是无奈为之,你已然是最后希望了。我时时守在此处不敢懈怠,如今你既来了,唤醒太子一事,自然由你尽力施为。”   我愣了一愣,师父这玩笑开得过火了,“师……师父,你说,让我唤醒迟……太子?”   岂料师父她老人家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玩笑,仍旧正经地觑着我道:“你与迟长初之间的缘分有些蹊跷之处,却并非只是为着那一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而已,他身上有道我也看不破的灵气,这等灵气与仙人迥异,不知来历,不知岁月。”   我不晓得师父行九歌此番与我吹嘘迟长初的能力是作甚,但搔搔脑勺又听她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星曙,这与你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   行九歌看着我的时候十分正经,以至于我一时竟觉得她再没有比这更正经的时候了,我觉得我的樱唇小口现在塞下两个茶叶蛋毫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转眼又觉得脑仁儿生疼生疼的,“师父,我觉得……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   老天,我十八年难得谦虚一回,师父却毫不给面子继续面不改色地打击我:“既如此,迟长初,只怕还是只有你才唤得醒。为师在此事上亦觉惭愧,如今的太子与你,我看不出来历,看不出过去,更遑论测相算命一事。”   因为无法看破,所以上次皇上让师父给我和迟长初合八字的时候,她才那般悚然地惊了一惊?   我讷讷地垂头,“师父……这个事么,它其实不是我能左右的,我灵力低微,这你是晓得的,既然师父都无法,那我……就更不行了。”   “那是你的事。”我师父竟然不肯再说,她竟然不肯再多说一句!   我看着她墨蓝色的衣袍翩然隐匿于朱红槛外,一时默默不得语。事实上……我是无语。   诚然我命不好,但是,上天也叫我不得好过,这个师父,我在拜师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靠不住!   重新踱回迟长初的塌边,此刻四下静谧无人,我便是想做些坏事也是无妨的……   尤其对着那张天怒人怨的俊脸,还能把持得住自己不春心荡漾的话,委实有些困难,我暗暗的心一横:罢了,我就亲一下,就亲一下,谁叫你长得这么惑人?算来,你也是我的准夫君,亲一下,应当是不妨事的。   我心念既定,凑上去对着她的薄唇吻了一吻,那两瓣唇薄如蝉翼,温软的带着馥郁的果香,也不知是什么果味来着,我灵巧的舌顺着弓形如花的唇描摹了番,心里啧啧称叹着。   他的眉睫弯弯,是虹迹的弧度,稀稀疏疏,错落有致,不知这尾线上扬的凤眸睁开时,又是怎样一番情致风韵。但是我却知道,对上他,我的心跳总会不自觉地漏上一拍。   一般人把这个叫做怦然心动,我想,我大约也算得上一番怦然了,这个石头砸的我心湖泛褶,光影荡漾。   可是,这个男子,这个被我偷偷“亵弄”的绝色男子,倏忽,一睁眼,一双迷离的似笑非笑的凤眸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老脸一红,急急地往后一退,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佯怒地一抬眸,他勾着唇轻笑道:“抓住一只采花贼了。”   “我……”我原本正琢磨着措词,未料到他竟如此说来,我的脸登时憋得更红了,“你……”   迟长初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唇瓣上又吻了吻,轻盈的触感,好不真实。我忸怩地不敢去看他,他揶揄道:“采花贼见的多了,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腼腆的。”   “胡……胡说!”我嘴硬,“我才不是……才不是……采花贼。”   不知为何,我的声音竟越来越低了,难道这就是做“贼”心虚?呸……本星曙大人行的正坐得直,从不行偷窃之事!   这般想来,脑子瞬间灵光了,我有些诧异,“你……你怎么醒了?”   他笑意吟吟地握着我的手,“我怕再不醒,初夜就稀里糊涂的没有了。”   “混……混账!”我忿然地甩开了他,当下直直地站起身来,“我才不会……”   迟长初侧过身,魅惑地单手支颐,笑意缱绻似梦若幻,隔着苍山雪,洱海云,隔着上邺九重帝阙上的能透知人心的墨晶琉璃,透着零落洒然又款款情深到极致的俊美。   这时候,说心猿意马都是虚的,我的腿在发软。   他这个侧身的姿势竟像是无声的邀请一般……果然是本星曙大人心思不正,修道俢歪了吗?   “星曙,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虚的时候,都会结巴。”   我腰一插眼一瞪,“说得你比我爹还了解我似的。”   “不才,在下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爹还多。”他继续说笑。   我哼了一声,却听他又道:“星曙,我好像还有点晕,要不……你再亲亲?”   我觉得草泥马这种生物完全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境,草草草草草泥马啊。   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还有心情同他说笑,我俯下身,弯着唇对上他,他的凤眸里笑意昭昭,墨色瞳仁里有些神秘古邃的悠远意味,但是,里边隐忍着暗潮,我知道他的心意,自从他入阵中做了阵饵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所以,此刻的他不过是在强作镇定罢了。   “我若亲了,可是要收报酬的,迟长初,我觉得,你可能付不起。”   ? ☆、昏花胡柳探花郎 ?  迟长初的凤眸里弯着潋滟波光,清隽的墨眉微挑,“什么报酬?”   我万没有想到他竟答得如此干脆,心中突突地跳了下,已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了,我说的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   需要澄清一下,此处并非是本星曙大人心虚了,而实在是……我的话被他的两片温热又凉薄的唇尽数吞没,他的眼光深邃,宛如古朴沉厚的一段苍音,是我于浮华万千世界也全不曾见过的模样。   下一瞬,他的唇离去,眼角眉梢仍旧吊着迷离温润的浅笑,“木瓜有了,琼瑶呢?”   “呃,”我尴尬地无以为继,眼一闭心一横,最后还是不甘心地凑上去又对他的唇亲了亲……   迟长初借着无中生有的伤势在东宫休沐了半个月,我却被师父押着日日来东宫看他,扶着额悲哀地想到:如今本星曙大人被轻薄得渣渣都不剩了,日后……果然嫁不出去了。   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耿星曙,你要纯洁,别跟一百年没见着男人似的,一看到美男就巴巴地扑上去,有点出息,你是要成仙的人!   此迟长初休息的半月之内,科举放榜了。   此届白衣探花在上邺城跨马游街之时,其玉树临风的行止仪容,一下让其光荣挤进了上邺城闺阁梦中情人榜第四名。   原第四名就是我那倒霉的师弟苍术,他此番被夺了风头,心中大是郁闷不快,硬是拉着我一定要瞧瞧那探花郎去。   但是,只见了一面,说了不到三句话,我俩便退了回来。   探花郎白衣翩翩,出浊世而不染,的确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他对我俩一拱手一作揖,我这厢受宠若惊,琢磨着是否该回一句“公子有礼了”,便听到探花郎道:“在下花拂,分花拂柳之花,昏花胡柳之胡,呃……”   苍术面无表情地拉过我,客气地回了句:“对不起找错人了,回见。”   直至将我拉出了小巷,他突然蹲在地上捧腹不止。   “哈哈,连名字都说不明白,他怎么考上的?”苍术笑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却对有辛的科举制度产生了疑问。   我于是问迟长初:“你那个探花,到底是不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迟长初笑得一脸无所谓,执笔描着一副丹青,挥袖间水墨迤逦,他抽空回了一句:“无妨,左右也是父皇的事。”   本来对有辛国比较的单薄的本星曙大人听了这话也不禁恼火了,我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瞧你这没心没肺的模样,你到底是不是有辛国的太子,到底是不是你父皇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半点责任心?”   迟长初并不停笔,唇畔却携了丝笑,“你既如此说,那我抽空去看看?”   我嘟着嘴,走到他身后,他将那只紫霜毫放下,我拿眼一瞧,画上女子一袭桃色曲裾烟波锦长裙,腰间斜挎着绯色绣包,绣的正是三春灼灼盛放的桃花,眉眼盈盈,流波璨璨,腮上殷红似脂上施朱,樱唇畔含着朵半舒半卷的春华。身姿缥缈,凌波欲去。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让我惊讶,“你……画的是……是本……是我?”   他扬着眼睑觑我,“难道孤还有第二个太子妃?”   我的脸颊发烫,正要打住他的话,他却没停下,“那日在桃林里见了你,你逃得飞快,似乎是极不愿见到我的,而我却惦念至今,星曙,”他定定的看着我,“你好美。”   从没哪个男子这般毫不避讳地说过我美,在有辛国男子当面夸赞女子美是极逾礼的,更兼得我一岁的时候便许给了皇家做太子妃,这些年来除却与几个师兄弟打得一片火热之外,那是半个男人缘也没有。师兄弟们拿我也当兄弟,从不会与我说这般露骨之话。   我羞喜不胜,心道自己这颗万年老铁树总算没有白占地儿,也终于开了次花。   “殿下……”   我扭扭捏捏地绞弄着衣角,他却伸过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来握住了我,“星曙,以后不要叫我‘太子’‘殿下’什么的,我听得……瘆的慌。”   我眉心一跳。心道苍术这货的确靠不住,他一定是将我背地里说过迟长初坏话的事情告诉迟长初了,我心里一琢磨,顿时觉得:俗话说得好,先发制人,后发被人制。苍术如今是太子伴读了,那小子心眼太坏,说不定会在我背后编排我呢,我需先靠上迟长初这棵大树,未免日后与太子生了嫌隙,那是自讨苦吃。   思及此,我便万般柔情脉脉地反握住了他修长有力的手,含笑一低眉,“迟迟。”   他的凤眸一瞬黯然,我懵懂不知,他却不再多言,对着那画上女子长叹,似悲似愁。   迟长初的心意我心明如镜,但是偶尔他也会做出我看不懂的反应,我见的多了,也就不想懂了。   但是他却仍旧遵着我的话去瞧了遭白衣探花郎,风度翩然的白衣探花拾级而来,见了迟长初,却并未认出这是太子,照旧是拱手作揖,自我介绍道:“两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真是对不住。在下花拂,昏花胡柳之花,呃……”   迟长初一时没明白,皱着眉复又问了声:“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探花郎也因着说错了名正要扳回面子,他于是赶紧纠错:“对不住,在下花胡,呃……”   我扶额长叹,“阁下到底是叫花拂还是花胡?”   “在下是叫花……”我与迟长初探究的眼神更深入一步,他顿了良久,才终于咬牙道:“……拂。”      迟长初今日骚包地携了把折扇,他笑意昭然地将扇面一展,上面绘的……咳咳,也正是不才本星曙大人。今日秋高气爽,难得他竟然拿着扇了几道风,“花公子,不请我们进去的?”   我方才想到,原来我们还在门口说话,这番委实是……   花拂也是一愣,旋即歉然赔笑道:“对不住,招待不周了,两位请。”   我和迟长初这才被迎入了府中。   其实我是有些迟疑的,因着这个探花郎刚被陛下授予了侍郎职位,仕途一番顺遂自是不假,可他却也远没有达到能让迟长初为之一顾的地步。他循着我的话与花拂打个照面也就罢了,进他宅邸却着实是没有必要。   跟在花拂身后亦步亦趋,迟长初以墨扇遮住唇歪身靠过来,声音低低的:“这个探花郎一身仙气,看来不凡,就算不是仙界之人,也必与仙界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恩?   他这番说来,我的眼睛都亮了几分,抓着他的胳膊,也压低了声音回道:“迟迟,你也想成仙?”   莫非这个人一直对有辛国的事不大关心,其实是因着他与我一般,也是个一心向道的?   我怀着这个疑问去探视他幽邃的凤眼,他收回折扇覆住了半张脸,却是笑而不语了。   ? ☆、有古怪的桃林 ?  迟长初有些神秘,与他相交日久,我却深觉得无法窥测其万一。   那几日师父押着我去东宫瞧他,期间我偶有反抗不满,师父叹息,终是语重心长地与我说道:“太子来历非凡,凡人终不能晓,我如今测算出来的,也仅仅不到他自身力量之万一罢了。”   我将信将疑,“师父,那他的力量若释放出来,对付蛇妖够么?”   上次被困飞叶阵中,是我,本星曙大人心中恒久的痛。   行九歌淡然地拂袖,“捏死蝼蚁,不过如此。”   我虎躯一震。   至此,迟长初在我心底终于成了一棵值得攀附的大树,想到日后我放弃了女巫师的身份便能嫁他,心中委实畅然,喜不自胜。   前脚进了花拂的院子,随着他一道分花拂柳,曲径通幽,碧波微澜,粼粼如幻。这宅院通身气派,重阁飞檐缭绕之中又有花木扶疏,淙淙清流映带左右,一丛碧色芳竹参差摇曳,浮沉着淡淡暗香。   只随意走了几步,见到的场景便已不凡,迟长初约莫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低声咳嗽了番,又用扇子掩着唇与我道:“这位探花的祖上是个豪绅。”   我遂不再多言,只是目光在幽潭边的一丛桃花上流连了番,我身负灵力,不难看出这花林间有些氤氲不散的神秘气息。   花拂并未停步,我与迟长初却不再前行了,当然,迟长初这是被……咳咳,本星曙大人扯住了石榴红颜色的广袖。   他侧身低眉,笑言道:“你看到什么了?”   他那低眉间垂下的一缕青丝轻易迷了我的眼,我眼前花了花,竟然瞧见桃林间的那张含愁带怨一掌可掬的美人俏面,一瞬而逝。   “迟迟,那桃花有些古怪。”我愣了愣,终于抬眼去看他。   他俯下身,我仰起头,两张脸隔得极尽,再一毫厘,再一毫厘便吻上了,他弯了熠熠的凤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没你好看。”   “……”这等下流无赖偏生又无法反驳的话,本星曙大人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说话间停步已久,花拂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又望了望灼若烟霞的几株桃花,了然笑道:“这个……种了几百年了,不知为何,平素也不曾打理,它却从未生过藤蔓杂草,而且,花期比一般桃花长上一月,今日开得正是盛景,二位来得倒巧。”   比一般桃花的花期要长上一月……这花看来确实是有些古怪。   迟长初又读懂了我的想法,他趁着花拂移步过来之前,在我耳畔低语:“夜间来探一探,星曙,你敢不敢?”   激将法啊……这货果然知道什么对我最有用,我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有何不敢?太子殿下莫非忘了,现在的你可打不过我,你若敢来,我又为何不敢?笑话,真是笑话!”   他笑着合上了折扇,适逢花拂几步跟来,迟长初难得有礼地拱手道:“此间天色已晚,不知花公子可否收留我二人?”   花拂勾唇一笑,“公子要几间?”   我待要回答,显然已将这里当做客栈的迟长初又抢了先。“一间足矣,我们是夫妻。”   ……   这货真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要占本星曙大人的便宜啊。   我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对着绣着斑斑桃花的罗帐凝眸良久,终于叹息着伸手扶住了额头。   窗棂处透进来半丝月光,有一人低迷如梵音的轻笑声,“起来了。”   我咬牙切齿地翻身下床,推开窗子,月色下迟长初红衣墨发映着一乾淡淡银辉,青丝上如覆着一层霰雪,我恍惚有种错觉,觉得他的发丝是雪色的。   长身玉立的男子笑容清隽,低声道:“走了,我们去桃林探看去。”   我却按住了他的手腕,挑眉道:“太子殿下不是要了一间房么?怎的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见人?”   “我那不过是打消他的疑虑罢了。”他皱着眉分辨了句,突然又笑开来,“星曙,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渴望本太子的躯体?”   “……”   原想调戏一下他,缓解一番此时紧张的气氛,却不料被反调戏了,幸得我此刻的心思都不在调情上,否则我觉得我会先将这个嘴欠的太子掼在地上,用石头砸歪了他的嘴!   我迅捷地从窗口跳出去,甫一落地,我的右手便被他左手包住了,温暖的触觉让我耳根泛红,他没有回头,便拉着我往外走便说道:“这院子是身怀奇门遁甲之术的人设计的,你好好跟着我,不要走丢了。”   迟长初懂得阵法之道,这点不足奇怪。上次的飞叶阵中,我与他被围困之时,我便知悉了。未完全的阵中大多都有盲点,只要站在一点上就能成为阵饵吸引阵中杀招,同伴便能乘机攻击杀阵,进而破阵。他那么敏锐地察觉了盲点所在,其实,是因着他对那些已然再熟悉不过。   顺着一条黑黪的小道,路过波光粼粼的流水,一片灼目的桃红色倏忽撑破了眼睑。   寂寥黑夜里的一片烟霞在升腾、翻卷,四下悄然无人,只有月色将桃林照得闪闪发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幽香清泠,浮浮沉沉,起起落落,也是一般桃花不曾有过的沁人。   迟长初扯着我,慢慢踩着地上的碎石趟过,他一面留意脚下一面不忘了叮嘱我,“仔细些,你踩着我的脚印走。”   手心温暖,我瞅着这只白皙如暖玉的指骨修长的手,心神一分,竟跌出了一步。   他眼明手快,疾疾地踩了两步,旋身将我的腰一揽,我自高石上一跟头跌落,竟然摔入了他的怀里!   幽幽的一缕桃花香有意无意地逗弄着鼻翼,我偏过头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必然是弯弯的,滟滟的,带着三分薄笑的。   可我去听见他低声沉怒地说道:“星曙,不是让你小心的么?”   他生气了,我竟觉得有这么一个人的担忧很是开心,我抓住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青丝,小心翼翼地去探视他的目光,那双凤眸眯得老长,眼底一派汹涌的危险。   我攥着那抹发尖去蹭了蹭他滑腻如羊脂白玉的俊脸,笑道:“迟迟,你明明担心我,凶什么凶?”   他一愣,随即怒意更甚了,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戏弄我很好玩?”   天可怜见,我方才那确实是无心之矢,他这般说来,却是觉得我是故意崴了脚故意吓他的?不知为何,我竟也来了火气,我说:“就是,好玩的紧!”   我竟然是想瞧见他对我发怒的么?这是怎么了?   可他却并未如我预料的那般愠怒,只是眉头紧了紧,我的心也跟着紧了紧,他的眉头再紧了紧,却突然无奈一叹,“星曙,这里的阵法杀意太强,我没把握能全身而退,你不要使性子,怎样气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让自己受伤。”   这回换我愣住了,“迟迟……”   他将我放在地上,放到一处草丛里,轻声道:“这里我先前都来探视过了,走过这条小路,后边的阵法简单,不会出事,你小心些,跟着我走就可以了。”   言讫,他背过身去,斑斓灼眼的红衣刺得我的眼睛疼得缩了缩,我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扯住了他的肩膀,他顿住,我说:“对不起,迟迟……”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这声音里,有我听不懂的无奈、沉郁、沧桑、痛心……   我甚至无法揣测我在这句话里听到了多少情绪,思绪又被他打断,“星曙,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妄想,你跟我,最多就是逢场做戏罢了,没有半点真心,你迟早会忘了我,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今晚这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我只觉得那古怪的桃林也不比迟长初奇怪了。他头也没回,一只手搭上肩膀,将我的手放下,一步步顺着小路走向云霞织锦绚烂花海的尽头。   翠树层叠,头顶的明月被乌云遮掩,黯淡沉寂的一条小路,尽头昏暗的几盏长信宫灯幽幽烁烁,只需轻轻一阵风,便可尽数扑灭。   碧木拂下的一片阴影将他的红衣吞没,我突然觉得无比心酸起来。   这明明不是记忆里的身影,为何我竟有了对梦中人一般的感觉?好心疼……   又往深处走了几步,他停住脚步,我一时竟然无所适从,我期待着他不要回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桃林里除却桃树,果然一株多余的杂草都没有,只有头顶灿烂的花海在悲寥暗夜里漾着夺目生机。横逸出的一茎斜枝挑开了他的一缕青丝,冰寒的夜里,我瞧不见他的脸,只有吐出的一口绵长的气息化在风里……   许久许久,我都愣愣的。   直到迟长初对着深深处的桃花树朗声道:“为何还不现身?”   我心神一凛,原来这林间果然是有精怪的?   也不知是个有着多少修为的桃花妖来着?不,不对,迟长初曾经说过,那只昏花胡柳身上的气泽乃是仙气,也就是说……   桃林深处果然传来一道缥缈如惊鸿绿影的女子声音:“你们是谁?”   ? ☆、闹别扭了 ?  桃花如障,纷繁沉堕。   密影间疏疏传来几道黄莺啼啭的歌声,我望着迟长初猩红色的背影,一瞬间竟然多了几分眼熟之感。   明明不对的,明明一切都不对的,为何我竟觉得自己很早以前见过他?   桃林里我已无暇顾及其他,眼底心底发出了这样的叩问:迟长初是谁?我是谁?   他对着桃林近深处轻轻一哂,“你本仙人,为何在此受困百年?”   桃林里又有女子冷笑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如此问,不过是未尝情之一事罢了。”      原来是个为情所苦的苦命女子,我听了这话,照着日前不久看过的话本子,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故事来:美丽的仙女私下凡间,爱上了凡人男子,两人违背天规结合,相濡以沫。岂料男子背信弃义,见异思迁,请来高人欲对仙女下杀手,仙女含恨不甘,困于此处,一晃百年。   唔,故事倒是个好故事,若在平日喝点茶吃点点心时听来,全当磨遣时光了。现下,我却对那女子挺同情的。   迟长初的口气却依旧很差,“便是他轮回几度,便是他世世都与旁的女子在一起了,你也无所谓?”   林中一片静默。   我向他靠过去,那一绺墨发仍旧盘在桃花上,我替他解下来,轻手顺好了,就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拍,低语道:“迟迟,你猜到这个故事了?”   他侧目深深望了我一眼,“星曙,倘使是你,轮回几度,你还会记得心上人么?”   “那自然。”为了显示本星曙大人不是那般薄情寡义之人,我骄矜得意一笑,“我可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啊,我这个人,最讲究初心了。”   “初心……”他自失喃喃,却不再与我多言,那撇过的凤眸里是沉淀万年的苍渺顿挫。   红林里,桃花深处,有粉衣女子施施然飘来,落英如雨,她飞扬的衣袂丝绦曼妙而美,容色殊艳,比姣花春华尤甚。一双横波目映着满园春光,既明媚却又多了几分料峭清冷。   女子的面容渐渐清晰,是个倾城国色,花开月暖,烟腾云升,我一时虽不觉得自惭形秽,但也惭愧无她这般艳光照人。   只是她轻飘飘地一落地,对着迟长初却惊疑地“咦”了一声,半偏着头不解,我也跟着不解,她突然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她问的是迟长初,不是我,我以为侥幸,却原来没有,“你们二人非同凡人,气派华贵,也不似仙……”   迟长初却突然双手一负,自信一笑,道:“孤乃有辛国的太子,你是何人?”   女子颔首,低语道:“我唤作灼华,未临世之前,是个桃花精灵。”   灼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个名儿委实不错,应天应地,合身合景,妙也。   迟长初略一踟蹰,墨眉青峰两簇,“桃之夭夭,满脸黄麻,之子于归,三年分家……咦,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灼华:“……”   我:“……”   我真不愿承认这个没文化的文盲是我有辛国的太子啊,唉,天将降大祸于有辛矣,不可避之,不可避之,唉。   迟长初这般说了之后,灼华陡然愠怒了,她决意不再理会我俩,先回花丛里待着。   岂知一拂袖之后,竟被迟长初生生地拽住了。   他那手快得无影,瞬息动得比身为仙界精灵的灼华还要快,看着那拉拉扯扯的两人身影,我的心里突然一阵一阵地泛着堵。   迟长初你个猪头!   灼华也蹙了眉,不悦地觑他,“人界的太子,你未免多事了。”   “他如今青云扶摇,大小登科都要有了,你还窝在这一方桃林里面,真是窝囊,落尽了仙界的颜面。”迟长初放手,眼底尽是嘲弄。   灼华咬破了樱唇,不理会,拂袖要走,迟长初淡然负手道:“你真的甘心?”   他分明只是淡淡一问,我却头痛欲裂。   某朵隐匿着紫霞的云里,那个梦中的绝色女子似也曾泣泪对一个人说过:“我与你相伴十万载,到头来才知道,我原来不过是你的一颗棋子!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冯虚,你好狠!”   冯虚——那是六界中离我最遥远的上古神祇。   我的头痛得像是被无数绣针一瞬之间千根落下,血肉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叹息了一声,将我自地上拉扯了起来,我对上迟长初隐隐担忧的眸,想要钻进他的怀里取暖,可我只上前了一步,他却脚步一收,退了开去。   灼华的身影也不见了,幽幽桃花树下,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魅惑如妖的唇上沾了一朵花瓣,眸光如故,刻骨又深邃。   他问我:“星曙,你想起他了?”   小心翼翼的试探,那般无措。可是我却全然不明白他说的那个“他”是谁,我幻境里的人,唤作——“你说冯虚?”   “果然,你还是想起他了。”迟长初黯然失魂地一笑,又退开了两步,我心中一紧,“星曙,其实,你不排斥我的亲近,是因为我是与你订下婚约的迟长初吧?”   我的呼吸一窒。   “或者,只是我这一张脸而已?”他今日有些古怪,我也有些古怪,竟不知怎么就进入了这个有毒的话题来,来不及回答,他又道,“倘使没了这个太子身份,这张脸也不是我的,你根本就不会看我一眼,是不是?”   “对了,你是一心要修仙的,我怎么忘了,你那么想成仙,其实是想重回他的怀抱罢……我看我还是太不知好歹了。”   我看着他纠结,终于不忍地打断他:“迟长初……”   “好了……”他伸掌止住我欲前行的脚步,“你放心,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用凡世之事纠缠你,我……会离你远远的。”   他那最后一句说得很艰涩,我的心神没来由的一慌,因为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我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的,我没想回到谁的怀抱去,可我为什么,竟然无力反驳?   我在花拂准备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了一晚,这一晚,迟长初沉默地送我回来以后,再度不知去向。   翌日,我与花拂作别时,他却仍然不知所踪,我问探花郎:“你可曾见过迟……我夫君?”   迟长初撒下这个谎,我还需得替他圆过去,到底不忍心拆他的台。我真是入了魔怔了。   花拂与我说道:“你那个夫君,我看非是什么专情男子,昨夜里便匆匆离开了府,将你扔在了此处,我看,他那时定然是夜半私会哪个姑娘去了,姑娘,照我说,你还是趁早弃了他罢了。”   花拂难得正经一回,说得异常诚恳。诚恳到我竟差点就点头答应了,真是……   可是我的满脑子都是迟长初说过的那些话,事实上,昨夜回去以后,他那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无数回了,前边我没听懂,但最后一句我听得真真儿的,他说:“我会离你远远的。”   我以为那是气话啊!迟长初他爷爷的原来是跟我玩真的!   载着一肚子火气,我正要冲回去,想到昨夜的事,还是忍不住留下,劝诫花拂道:“你那桃林成精了,我看价值不菲,你找机会把这园子给卖了吧,我保准你能得个好价位。”   花拂脸色一变,厉声反驳:“这是我祖辈传下来的宅子,岂可轻易让人?再者,过几日,我便要大婚了,此时卖宅子未免不吉。”   说不通,我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在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说理的就是读书人,他既然还是个探花,那就更不好了。我与他拱手作辞,匆匆离去。   我想快些找到迟长初与他解释,可是他身在东宫,我到底是个宫外的女子,没有个由头见他还真的比较困难。   我决意先堵苍术,这个新上任的太子伴读。   我在巫祠里心不在焉地学了几日术法,却连苍术的鬼影子都没看见,心中不免郁郁。   大师姐碧寂见我神色恹恹,清冷地说道:“我原以为你一心只想着修仙的,却不料一入红尘,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罢了。”   碧寂是巫祠里修为术法最高的,号称“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她处处压我一头,却不知为何总爱找我的麻烦,一来二往的,我对她也极不待见,若非这些年一直有缪玄师兄加持,我估计早就与她干架了。   缪玄师兄总说:“你要冷静,别总想着打架,你要想,你能打得过她吗?”   不能,所以我好汉吃了眼前亏,忍一时风平浪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敬她是大师姐不与她计较了。   我跪在先代巫师庙像前,捻着手里的一串符咒有模有样地念叨了几句,可我知道,我早就竖起了耳朵。   碧寂勾唇冷笑道:“看来那位不人不妖的太子殿下还真有番惑人的本事。”   巫祠里上上下下都是些心高气傲的,但是碧寂却是个顶顶心高气傲的,她在我跟前,从来不在乎王权的。   可是我听到她那些难听的话,终于忍不住动了怒,我自蒲团上长身而起,将符咒扔落,“碧寂,你骂我可以,不准这么说太子殿下!”   我不许她这么说我的迟迟,不许!   碧寂右掌一番,青光乍现,手底多了一柄清灵剑气绕身的长剑。   她冷笑,轻蔑地瞥着我,“若不服,尽管来挑战便是!”? ☆、二选一的艰难 ?  这柄青光莹莹的宝剑,是师父授予的,威力之大,我并不能相抗。而且,我明明记得缪玄师兄的叮嘱,不知为何,在今天,在她辱及迟迟的今天,我,本星曙大人忍不住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也忍不了了!   我怒瞪回去,“你不要以为你有大保健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咱们从没比试过,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这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碧寂也只是冷笑,她估计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却不知被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缪玄突然打断了。   “师姐师妹,都住手!”   我俩一惊,因为每次动手的时候,缪玄总会比曹操到的还快,但是这一次,他不是去东海之滨的赢城治疗瘟疫去了吗?这厮真是……   碧寂冷然地撤了剑,约莫是被激得狠了,她不咸不淡地对着缪玄道:“师弟没次不急着回来做这个护花使者的,果然动作够快。”   缪玄穿着一件墨蓝色的袍子,风尘仆仆的,下摆还沾了路上的泥水,他跟着一笑,却是站到了我的身后,小声冲我道:“师妹别闹了,师父找你,有要事告诉你。”   原本被碧寂一闹,我心底已然大为不快,这番知道师父召见,更加心里泛着堵,我想着迟迟的事到底不急,说不定他也就一时耍耍小孩子脾气,还是师父的事情最重要。   我横了碧寂一眼,不再理会她圆睁的杏眼,随着缪玄离去。   师父行九歌单独找了我,缪玄只是带到了人便又退去,实是匆忙。   行九歌淡然地看着我,清冷的眉眼,宝莲花般的蓝袍,一如既往的令人望而生畏。她分明是个极为冷情的人,但偏生嘴角凹陷,看着竟像是恍惚带着三分笑意般,给人可以亲近的错觉。   但是她一出声,一定会消灭这种错觉,彻底的。因为她老人家往往是一语中的、单刀直入,从来不浪费一句话的。   我见了她,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星曙,成仙,和嫁给太子殿下,只能选一个的话,你会如何?”   我吃了一惊。   是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曾想过师父她会问我这个问题的。可是此刻,我想到的却是迟长初。   照师父先前的说法,迟长初异于常人,体内的力量有着不可估量之深厚,那么,我嫁了他岂非一样能得道成仙?师父这般问来,其实也就是说,这是行不通的?   明明不能成仙我一口回绝了师父说不想嫁给迟长初就够了,为什么我的喉咙突然被卡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迟钝,沉默。   行九歌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却一直没有说话,她终于不耐了,“你要想清楚,星曙,我门下你并非资质最高的,却是仙缘最深的,你若信念坚定弃了太子妃位,为师眼下有机会,可以助你。”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原本便是锦瑟无端,不该有那么多牵绊不舍的。   迟长初……其实他说的对,他不过是与我定下亲的未来夫婿,最多,长得还有些好看就是了,我对他,顶多再加上他曾救我性命的感激,再不该有其他。   我听见自己益发坚定的声音,我跪在行九歌的身前,低眉沉声,“师父,徒儿志在仙界。”   “好。”行九歌释然欣慰,“仙界如今动乱不已,星辰之祸迟早会卷土重来,为师能力难以企及,若他日你能成仙,必要为六道谋一出路。”   她说罢,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微微使力,我的右肩一沉,我感受到的,是师父的至上信任与托付。   原来的儿女私情……她要我,当断则断。   出了巫祠,回府的路上,我还一直心神不宁,师父的那些话一直在心头缭绕不散。   “星曙,成大事者注定孤独。”   “十八年前星辰陨落,北极天方,原上古时期北帝封疆之域,有三颗雪霁天心飞落,此三颗星原本是被封疆帝君炼化来支撑北天结界的,如今它陨落入世,在造成了北方星河有半片塌陷,你若能找到这三颗星,便能飞升。如其有幸,你或可成为后世以来的第二位上神。”   上神,比肩星宿之神冯虚的神祗,司职天地,纵横往来,拂袖卷得九州动乱,翻手划得六界长安。   原来所谓天缘,并非子虚乌有,师父的话,是砸在我心头的巨石,自此,我的心湖,再不能平。   夜间的街道,漫长悠远,闹市如昼。漫天烟花绚若走马,一丝一丝的花雨纷纷落下,这是上邺的繁华,独属上邺的繁华,但也许,星辰之祸来临之时,它也只是一片废墟。   人潮如泄洪之水,我踽踽独行,倏忽不查,被一人陡然撞了肩。   “这也能遇见你,真是巧了。”   扬眉,是苍术。他的手里还拉着一个人,是迟长初。   红衣墨发的男子并没有很想见我,他侧着身,俊颜上一派凌厉肃落之美,这个人其实有着天生的皇者气度。以往那个见到毛毛虫还会瑟瑟发抖的迟长初,真的只是以往了,太久远了,在红衣男子的身上,再也不复。   我待要与他说几句话,也许是告别,他却连听的兴致都没有,只是对苍术道:“你把我拉出来,原来不是为了来看烟火的?那算了,我们还是回去了。”   他一把扯过苍术就要往回走,我亦不知是哪里来了勇气,竟然叫住他:“你等等!”   他的脚步生生一顿,我对着他的背影道:“太子殿下,我有事求你。”   迟长初大约很不喜我唤他“太子殿下”,他回身来,冲我冷然勾唇,只是凤眸一斜,多了几分霸气来。   “星曙大人倒是不曾用过‘求’这个字眼。”   我的呼吸一窒,深吸了一口气,我垂着眼睑,低声、但很坚定地央求他:“我已经决意要做一个巫师了,那门亲事,不知殿下可否……”   饶是没有抬头,我亦看见了他全身一震,那一震令我的心尖微微地泛酸,我似是习惯了与他在一起玩闹,一起恬不知耻地开玩笑,习惯了他救我护我,习惯了他痞坏的笑、深情却又半真半假的眸光……   我不晓得自己拿来的勇气与他说这些,但是说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心在下沉。   他突然出声打断我:“我知道,在你心底,我迟长初从来算不得什么,你不用与我强调,那个亲事,我会与父皇仔细去说,你不必操心。”   “我……”   “你想说什么?”他的口气依旧很差。   我终是臣服了,“没有,没什么,谢谢你。”   他转身,带着苍术离去。   苍术临走前还叹息着瞪了我一眼,“我看着殿下这几日郁郁寡欢,日日醉酒,想给你俩制造机会的,你竟然,哼哼。”   他被一个大力给扯走了。   远处半卷的红色衣袂隐在风里,隐在夜里,只有一闪而过的溢彩烟花,照得那个颀长如画的身影瞬息透明,几日不见,他瘦了好多……   ? ☆、再度被掳的太子 ?  上邺城的烟花是整个有辛最大最亮最圆的,一簇簇逼得满斗星光避无可避,天地间只剩下了流光溢彩,以及河中幢幢绮绚的灯影焰影。   人潮里也不知是谁突然惊恐地大叫了起来,然后此起彼伏的一片。   欢乐和谐的街道一时间乱成了一锅八宝粥,人潮纷纷退开,乱纷纷揪作一团,我心神一紧,手里攥住一个逃散的阿伯,我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的心悬着,总觉得这个事与迟长初有关。   阿伯挥袖挣断了我,一脸余悸地与我说道:“前面刮了一道妖风,不知怎的,突然就卷走了两个人去。”   两个人……我心神更慌,直直地攀住了老伯的肩,“是什么人?长得怎么样?”   阿伯再度挣断,“是两个男人,一个着红衣,一个着青衣。”   红衣,迟长初;青衣,苍术。   难道又是上次那个狐妖霜蘅?不应该,沉夜上仙不是去追她了么?沉夜上仙,就上次的表现来看,霜蘅应是极其忌惮他的,应是不会有了什么不测。   那么这次的妖风是?   我在车水马龙却四散飞逃的长街上飞奔起来!   苍术毕竟是有百年修为的苍术精,连他也被轻易卷走,那么这次的妖风,比起上次的霜蘅,修为只高不低!   我方才答应了师父要与太子成为路人,可我现在知道了,我根本做不到!   纵然我要成仙,纵然我为了师父口中的“大业”不得不舍弃他,可那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完好无损的基础上的!   迟长初不可能有事,他也不能有事。   奔了不知多久,鼻尖传来一股浊息,我强令自己顿住脚步,波光粼粼的长河流绕上邺,其光烨烨。   这里有妖气。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对一般人看来子虚乌有的妖气异乎寻常得敏感。就比如现在,我鼻尖一晃而过的,残留的气息,正是那日狐妖霜蘅身上的狐狸气息!   上邺城第二次丢了太子,第二日,朝中上下、民里坊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人心惶惶。   行九歌给了我一只灵鸽,同我吩咐:“这只灵鸽可以带你去寻那妖物,但你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将太子殿下带回来,否则,照着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陛下极有可能另立新储。”   吾主虽然英明,但膝下几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不足道,要不然之前亦不会是迟长初那般胆小的人做了储君。师父这话,宛如一道灵光,我的脑子被劈得黑了一黑,由此深觉得自己此行意义重大,已不单单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已,连同整个有辛,都与迟长初的存亡息息相关。   与此同时,因为各地连番瘟疫,民生凋敝,饿殍遍野,除我之外,几乎所有巫祠弟子尽数出动了。   天下九州,有辛独占三州,是为大国,此番海之滨瘟疫四起,人手已然不够,单靠普通医师已然是杯水车薪,所以巫医们纷纷出动了。   师父说这是星辰之祸的前兆。   我陡然觉得小情小爱这个事不重要了。救回迟迟是为了有辛,和有辛的子民,我不该再想其他的。   盘丝错节的几株百年古藤,已成灰败枯竭之象,但是阴森森的几段根茎仍然遒劲有力,洞府大开,只是里边仍然黑魆魆的一片,半点瞧不见光亮。   古藤挂在洞府门口上方丈许来处,一道绰绰的人影,周身被墨绿的叶隐入期间,半垂着玄色的衣裳,挣扎了一番。   动作不大,但我仍是瞧见了。   碧色如幕,那人的周遭亮着冰凉透骨的光晕,口唇也被碧叶封住,只呜呜地嘶吼出几声来。他见了我,一派担忧之色。   “沉夜!”   是的,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此处见到的人竟是沉夜。他一介上仙,竟被区区一个狐妖锁在此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吃了一惊。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沉夜是个心直的上仙,定然是受了那狐妖的蒙骗,不甚着了她的道儿。   “你等着,我这就放你下来。”说罢,我祭出了师父赐予的宝剑。   这剑威力虽不甚大,但我平日里拿她劈树杈子倒是用得十分顺手,我想着这个树杈子虽然粗是粗了那么一点儿,但我使出十成力气应该能将我劈作齑粉。   我右掌一翻,剑已在手,沉夜“呜”了一声,没发出声来,我亦不晓得他想说些什么。   我飞身而上,使出了十八年来最引以为傲的轻功,蹬着光滑的石壁岩,我刺溜两下便窜上了丈许。   运气于右肢,聚起十分的起来,刹那间,剑是剑,影是影,剑影不相合,散作漫天碎星点点,沉夜的眸中现了几许惊诧。我持着剑,自上而下,一剑劈下!   碧透的疏叶沿着褐黄的枯茎飞射,被我剑底寒星击得粉碎。这一招,是我师父行九歌交给我的“天地肃杀”。一旦使将出来,便可碎了飞花走石,破了火攻水困。   可我,我一剑飞出,陡然古老的枯枝上现了一段红光隐然的咒文!   红光剥落,冲天的朱红色结界倏尔弹出,见风就长,我的星光本来微弱,皆因招数尚未纯熟之故,被赤色光芒尽数吞没。   剑尖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我再也按捺不住,红光陡然一盛,一道强力毫不留余地地击中了我的胸口。   这一下撞得不轻,我飞跌出老远,摔落在地,一口血沫子抑制不住地喷将了出来。幸得摔入了草丛,否则这番屁股还免不了又要遭些罪。   沉夜还是瞧着我,呜呜了几声,挣扎间古藤叶子落下几片来,他的眼底又惊又怒,觉得我一介凡人不该逞强救他。   我的剑断作了四截,真要命。胸口的痛尖锐又刺骨,我攥住前襟大咳了几声,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没咳几声就有一丝腥甜的血味涌出,我觉得不必按捺,左右对我上心的人此刻也不在这里。   “哇——”的一声,血又飞了一地。   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妩媚的嗤笑:“敢破上古烽煌帝君留下的迷藤阵,真是自不量力。”   ? ☆、太子是个神助攻 ?  我胸口正是赌闷得慌,心道霜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心下大悔了一番,只觉得自己委实是鲁莽太过,有些托大了。未受伤之时就不定打得过这只狐妖,现下被阵法反噬,更加与她干架不过……   霜蘅一步一步自洞门口踱出来,一身绛紫色裁剪得当的流金罗裙,烟视媚行,妖艳不可方物。这模样有些像我们上邺城万艳窟里的头牌,绰号唤作“盛霞仙子”的,只不过霜蘅乃是个名副其实、地地道道的妖,她这抹刻骨的风情是天生的,走起步来自带三分艳绝气场。   她步若履莲,红唇微漾的笑仿佛我在古书里惊鸿一瞥的藏延花,热烈与清冷也能并行不悖。但是倘使只是她一个人,这个出场还不至于给我如此大的震撼。   她的右手玉腕缠着两道墨青色的毒蒺藜,幽冷的光晕缠绕,一丝苍白流泻,她缠着这蒺藜那纤纤皓腕却丝毫无损,我这厢惊异着,不消半盏茶功夫,毒蒺藜尽头处自洞中又捎带出两个人来。   红衣的迟长初,以及青衣的苍术。   看得出他们并未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只是形容稍显憔悴,见了我,只是四只眼睛一瞬间稍稍瞪圆了几许。   迟长初更是无奈一叹:“星曙,为何又是你?”   我没有想到,他见到我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她亲娘的四舅姥姥,我也想问为毛总是我?   两个人双手被缚,毒蒺藜在两个大男人身上缠了数十匝,捆的倒还是严严实实的。我看见苍术的青得近墨的身上有些水渍,那应该是被蒺藜勒出的血,我想着这样的伤口迟长初身上定然也有,心里陡然有些酸楚。   霜蘅笑眯着眼,一副有些看不起我还偏要我与她玩玩的架势,她手上的毒蒺藜一扯,迟长初和苍术被勒得咳了出来。   “放开他们!”   霜蘅妩媚地更加恬不知耻地摸到了我迟迟的下巴!   我胸中的怒火烧得腾腾的,这不要脸的狐媚子!可是她却忽略了迟长初嫌弃的眼神,径直对我笑言:“妹妹可不要生气,这位太子说了,你和他的婚约已经作废了呢。”   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迟长初竟连这个也告诉她?   我的剑已经成了破铜烂铁,这会两手空空怪没有安全感的,我想了想,终于还是祭出了我身上师父赐予的最名贵的大保健——孤光。   “呔,不知死活的妖孽,你敢犯我人界太子,不怕与我整个有辛为敌么?”我打不过她,不代表我师父以及碧寂打不过她,我十分有勇气地挽了剑诀,孤光通身发出皎洁如月的莹光,流动的剑意如缎般上下腾挪,正是白龙出水之势。   “哟,这又换了说辞了?”她抚着迟长初下巴的动作未停,对着他轻轻呵上一口气,我的脸已然铁青了我晓得,她盈盈地冲我笑道,“有凤凰帝君的上古阵法在此,连上仙都破不了,你区区人界的喽啰,敢来造次?”   我暗道:我说我怎么极不待见这个烽煌帝君,果然不是什么泽被苍生、志在四海的神君。怪不得连沉夜这等上仙都被困于此处,有上古东帝的阵法加持,看来今日我四人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迟长初突然下巴一抬,堪堪避过了霜蘅的魔爪,他冷笑道:“上古烽煌帝君的阵法,你未必使得动。”   霜蘅先是一惊,随即又弯了狐狸嘴巴,“那就试试好了。”   说罢,她玉手一扬,腕上的毒蒺藜被轻易抛出,系在了洞府门口的铜环上,迟长初和苍术被扯了过去。苍术“啊哟”怪叫了一声,看来疼得厉害。   但是此际我无暇顾及其他,霜蘅华服一掀,绛紫色镶金绣袍极其随意地一拂,四下的古藤突然像被赋予了生命力般抖擞起了精神。   这藤条又粗又壮,尽处几段劈叉开口,好似枝干粗的巨蟒张开了血盆大口。纷纷向我聚拢,我手中的孤光被激得发出几声悲切的龙吟。   眼见得藤条即将打在身上,腰身要断作两截,我听到迟长初沉着持稳的声音:“艮,破竹当空。”   危急时刻心随意动,我已然忘记了迟长初是否精于阵法,已然忘记了这古藤的横扫千军之势有多骇人,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他说的那个“艮”是否是我理解的那个。但是,我们巫祠的人修的道门学术只有阴阳五行,既然迟长初是对我说的,那就一定是这个!   当下,我脚步一错,西南踏开,这一步实是艰辛无比,比我这十八年走过的任何一条路都要来得惊心动魄。我持紧了孤光,剑光分朔,一时剑气如潮,潮涨时汹涌激荡,吞天沃日,落下纷纷白障,迎着我的腰而来的那段古藤须臾间应声而断,退缩了回去。   霜蘅的眼神,我想是大为惊异的,她瞪了迟长初一眼,兀自不信的模样。我刚发了一招,因前面受了点伤,此刻粗喘不止。   不甘心的狐狸妖旋身而过,枯藤再起,拔地冲天,聚成叠嶂。   鸢飞戾天,被古藤一绞,登时散落了一地羽毛。   不愧是上古帝君留下的阵法,果然气势迫人。我暗暗凛了心神,迟长初此番又来提点了,“巽四,孤松盘桓;离九,举火燎天。”   他说的这几招都是平平无奇的几招,但我信迟迟有这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我照着他的嘱咐,次第施展开来,借着孤光之势,轻易便结成了一个剑阵,我心中十分惊奇称叹,觉得迟迟这个精于阵法之名果然不是说假玩闹的。   剑名孤光,是因为当剑气吟啸之际,跌宕汹涌的茫茫白华如同清光无尘的圆月,只是寒芒之下多了几分清冷杀伐之戾气。   古藤在我周遭断成“碎尸”,飘洒落地,霜蘅被我的剑阵一迫,跌出数丈撞在了石壁上,一口血喷的忒也有劲儿,溅了一地的花花草草。   我来不及理会这个女人,也顾不得胸口的钝痛难耐了,我疾冲上去挥刃断了毒蒺藜,将迟长初和苍术解救了下来。   乍然轻松,苍术却摆了几个剑招,正是我使的“破竹当空”、“孤松盘桓”和“举火燎天”,他摆弄了几番,突然疼得胳膊一缩,大叫起来,“殿下你真是太厉害了,上古帝君啊,那个阵你都破得了!”   迟长初没看我,他一面拆着身上的藤条一面漫不经心地解释:“帝君用来布阵的那株大椿树被天劫之火焚毁了,这株古藤只有百来许的年纪,这个阵又是女狐狸精根据帝君留下的残阵重新布下的,好几处粗心大意,竟将好好一个阵给改成了如斯模样,才让我有了侥幸之机。若真是上古阵法,你我早就被啃得渣渣都找不到了。”   苍术似懂非懂。   我上前一把攥住了迟长初的胳膊,他疼得“嘶”一声叫出来,望着我咬牙切齿道:“你个女人,怎的竟不感恩戴德,还要恩将仇报?”   我眼睛一酸,登时委委屈屈的,拿眼巴巴地瞅着他,“你疼为什么不说?”   苍术叫得那么狠,他身上的伤比起苍术来必定只重不轻,他为什么一声不吭?   “唔。”洞门上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声音。我一锤脑袋,“不好,咱们落了一位上仙了!”   这可使不得,万一今日真个将沉夜落在此处了,他万一在心中计我们一笔,他日再降妖除魔之时顺道儿还来找我们寻个仇可怎么办?   但我亮出孤光,运气凝神正待一鼓作气再度窜上丈许时,却被迟长初给拽住衣领子扯了下来,结果就是——本星曙大人一点面子都没有地被他扯进了怀里。   后背贴住了他的胸口,他疼得又“嘶”了一声,却丝毫没再顾忌身上的伤势,沉声对我说道:“你逞什么强?以为自己还能飞那么高?你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拆鸳鸯,急不得 ?  他这话生硬得很,然我听在耳里,却品出了无边的欣喜之味。只是心念一牵,胸口猛地便是一痛,我的意识一瞬之间有些模糊了。   迟长初将我圈在怀里,叹息着说道:“方才的迷藤阵动静太大,此刻仙界定然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自来相救那位上仙,你急什么?”   他这话,说得有些酸酸的。我气力不济自是不能嗤笑于他,一旁的苍术却捂住了嘴皮子“唧唧”地笑了开来,被我一记眼刀杀得立即老实噤声了。   迟长初搀着我往密林深处钻过去,苍术要来搭两把手,也被他凌厉的眼神杀得支支吾吾半晌不敢再多言一句了。   不走不知道,一走动起来,我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受了重创一般,半点挪腾不得,迟长初无奈将我放下,我倚着旁逸斜出的一株硕大的根,扶住迟长初的胳膊不住地咳嗽起来。   “星曙……”他的神色颇带忧惧的意味,这样的迟长初让我看得不忍,我虚弱地笑笑,“木事,我歇憩一下就好了,迟迟如此担忧,吾深感欣慰。”   他白了我一眼,遂不再理我了。   我胸口的痛如心口放在烈火上焚烧一般,想来前半生诸多顺遂之处,都是因着生命中定要罹此大难,我扶住迟长初红袖的手一颤,一口血喷了出来。   “星曙!”迟长初回身来托住我下跌的绵软的身子,又惊又怒,“你逞什么强?”   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恐惧让我有些惶惶不安,此时天色渐暮,林间一丝残光笼着树影摇曳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坚毅又俊挺的脸,在垂着迷离魅惑的凤眸时如此立体深邃,我看得心神一荡,已经忘记了取消婚约的这回事,此刻我想着要在他的唇上亲一亲。   我刚扬着一颗毛茸茸地头颅要凑上去,手心里传来一阵灼热。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要运气抵抗,但这丝暖流如水华般轻柔明净,无孔不入,我诧异地看着握住我的手的人,他已经阖上了凤眸,修长的眼睫微微上翘,如两把精致玲珑的折扇。   苍术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我去打点水来。”然后刺溜不见了人。   迟长初身上的一切都让我惊奇,可是他从来不对我说,也似乎从来没有对我说的打算,这气息绵泽悠长,我巫祠修的道术与这个全不一致,但却万分融洽圆满,汇入我身体时,便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无一处毛孔不舒坦的。   渡气到一半时,我忍不住偷睁了眼去瞧他。   这种气泽疗养法,主导方全在于渡气的那个人,我自是轻松无比的,可是我不敢打扰了他,只能这般……无声无息地,偷看他。   他真的生得极俊,小时候看不出端倪来,一旦张开了,这五官便收缩得度一应按着最标致的走向来,漂亮到甚至像个妖孽……不,比妖孽还要妖孽。   原本婚约解除,我与他不该再有任何牵绊的,但是……我心里偷偷喜欢他,不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叶影层层,但丝毫不妨碍传声,我听到有女子急急的呼唤:“沉夜?”   我估摸着正如迟长初所言,是仙界之人跟着上古残阵摸索过来了,只不过,是个女子?而且听着声音,焦虑中带着那么一丝半毫的羞怯……本星曙大人确信,这是个倾慕沉夜上仙的女仙!   此刻的迟迟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我想着这个时候万不能掉以轻心毁了迟迟的一番好心,左右林子外的光景也瞧不见,我只能闭了眸安静地舒络起自身筋脉来。   林子外似有浩浩银辉笼天蔽地,我纵然是闭着眼,眼皮子跟前也晃了晃,晃得一时有些眼晕,我愣愣地猜到这是沉夜被救下来了。   唔……沉夜都破不了的禁咒被一个女仙轻易给破了?那一定是因为我家迟迟破了阵的缘故。   然后我听到沉夜十分不耐的声音:“暮潇,为何总跟着我?”   哇,原来是妾有情郎无意的戏码啊,有趣,有趣!我喜滋滋地又忘了今夕何夕,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了,最近因着诸多大事小事,不仅多日没去戏园子看大戏,就连话本子都没拿出来过,如今倒有一出好戏可看,我的这个心一瞬间被各种太极八卦撩得掏窝子的痒。   紧跟着是漂亮的小仙女儿的泣泣诉诉:“沉夜,我找了你这么久,你,你别赶我走……”   “暮潇,如今星辰之祸转瞬在即,你为何总是着眼这些自私的男女情爱?”沉夜的声音听起来透着一丝无奈。   仙女儿更是委屈了,“星辰之祸,自有冯虚上神一力担着,他是上古之神,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便绝不会食言……我只要你回去与我成亲,全了亡父一番心愿,你为何屡屡推辞?你不拿星辰之祸来压我,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嫌恶我,讨厌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娶我,那我……再不纠缠你!”   我听着“冯虚上神”四字心念一牵,差点没松动了意志,掌心的力度忽大忽小,隐隐有些颤抖,我知道迟长初对于冯虚上神有些介怀,这个时候更加是小心翼翼的了。   林外喧嚣都停,万籁俱寂,也不知是沉默了多久,我听到沉夜的一声低语,压得极低,却极为清晰,“暮潇,你的救命恩情沉夜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忘怀,但是,娶你这个事,是上一辈定下的,我心中对你,并无男女情爱……”   “以前只觉得若说得过于直白,未免伤了你与天家的面子,如今冯虚上神的阵法结界已有松动,星辰之祸恐已不久矣,若再寻不到那位女上神,只怕届时六道俱损,苍生刍狗,天地不复。你我既为仙道,前人酿下这诸多恶果,我们便应同心戮力共匡六界……”   “够了。”暮潇凄惨地打断了沉夜的话,“你沉夜上仙心怀六道,却独独不肯辟一个角落与我,你的兼爱,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我懂了,自今以后,你我婚约,就此作罢,他日再见,只为同道陌路,不复姻亲之系……”   我听了这么一出,照着从前看过的话本子倒也能理出个头绪来,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但我觉得,沉夜此番委实伤人了些。且不说这仙女儿是她已经定下的妻子,就单凭这一番痴缠缱绻、含情脉脉,他纵便是有些面子,也该半推半就了了事,怎的竟还真个耍起脾气来了?   一对鸳鸯,终究错过,到底遗憾……   “其实,说到底,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还远不如那个你苦苦寻觅的女上神……”那仙女该是何等伤心绝望!   我心下一叹,陡然间想到就坐在我身侧的迟迟,那日我与他说要退了亲事,他是不是也……   不说我这般直白实实是明晃晃地照着皇家的面子来了一下,迟长初如今喜欢我正在兴头儿上,我一盆冷水浇下去,只怕要得个风寒肺痨之症,这对于国之储君来说,实在不好。   这番听了沉夜的故事,我寻思琢磨着,这事果然急不来,亲事慢慢退也无妨,左右迟长初到底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小子,我先给他物色了新人再说不迟。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我这心坎儿里却不住地泛着酸,大约,要舍弃一个喜欢的人,还真是个不容易的事。我心下惘然,终于还是如同痴人一般,不知如何了。? ☆、先不放弃你 ?  暮色渐渐收了网来,夏夜的丛林里清越的鸟鸣朝着浓密的林梢挂起,我听着心里异常鼓噪,因着热气未散,此刻又是只有我与迟长初两人对坐,自然免不了……心虚。   我既要退了婚,又想着要喜欢他,这其实不是个容易的事,倘使我真的一心为了天道,便该像沉夜那般心无旁骛,眼中再无儿女私情的,大约我的修行尚浅,远没有这个觉悟。   说起来,此际沉夜和暮潇早已远去,而苍术……那货就算再不济,找水也该找回来了,此刻,他定暗笑着躲在某个阒不见人的角落里偷瞄……   迟长初收了功,我睁眼,正见到他汗滴如雨,一双凤眸轻巧地一睁,我尴尬地后仰了一番,干笑道:“殿下原来如此……深藏不露。”   他的唇畔绽了许笑意,“若肯赏脸的话,你随着本太子修仙也是可以的。”   “你上次不是问我是否也是想着成仙么?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是的,而且我自有法子,怎么样,你是否答应?”   我一愣,手心掐得一紧,“我,师父说过要我找到三颗雪霁天心的,我……”   “雪霁天心?”他眉间稍蹙,眸色沉沉,“你是说封疆被拿去做了三根柱子的那三颗?”   什么三根柱子?那是撑天用的灵根好么?再有,封疆帝君之名他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喊出来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但我问出的问题却是:“你怎知晓?”   鼻尖有一丝灼烈如焚的气息缭缭缠缠,我按捺住惊色,此际方才确定了师父行九歌所言并非虚言,把蛇妖当蝼蚁一般捏成齑粉,于他而言那完全是眉头都不需要皱一下的事。   他偏过头,不知是否运功过度,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仙界之人,耗尽六界灵气,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造成下界生灵涂炭,我怎么会不晓得?只是上古帝君在天劫中陨灭,留下的带有灵气之物委实过少,仙界既想亡羊补牢,岂会不动了雪霁天心的念头?星曙,你若要拿那几颗星,并不那么容易。”   我又是一愣。   诚然我以为迟长初是个足不出户的公子哥儿,就算出户也不过是被狐妖掳走了的缘故,可是他晓得的这些个事情若非师父相告我也未必晓得,我这一阵一阵地奇怪着,觉得那几日迟长初生病之际说不定是神游太虚了,不仅找老神仙治好了脑子,连带着见识真知也一并给他抽了个苞。   迟长初说着,他瞟了我一眼,“星曙,你心里还有其他的男人么?至少现在,有么?”   这厮……这厮问得也太直白了吧,我到底是个姑娘家家的,没准备好,怎么敢回答这个问题,但当我意识到他话中之意是“我心里有迟长初”的时候,我已经反问出口了,“你心里有别的女人么?现在?此刻?”   他一怔,随即唇瓣一勾,低低笑开来,“没有。”   “我也没有。”我回得特豪气。   终归不是我先表的这个白,日后见了他,我也不至于低了一等,我感慨万千,觉得自己委实回答得高妙,我喜不自胜,耳畔又飘来幽幽的一道低语:“我心里,永远都没有其他。”   “知道啦。”我的耳根一阵灼热,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他的笑纹更深了,这俊美无暇的脸让我呆怔,“那么星曙,不要放弃我好不好?”我更惊了,他接着说,“至少在你成仙以前,不要放弃我。”   他知道,他竟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的无奈,知道我的不得已,知道我的心意……这就是迟迟啊。   “好。”   迟长初将我一揽,扣进了他的怀里,我的额头撞上了他的肩胛骨,掌下的胸膛,宽厚又温暖,心跳搏动得极快,我想着他此刻定然也是万分紧张的,遂在一瞬间心里平衡了。   我闷笑,“迟迟,你抱我抱太紧了,我跟你保证,我不跑。”   他也笑了,这笑里又存着些沉郁尽褪的释然,“我追了你那么久,怎么可能让你跑?”   “……”   夜色深蓝欲滴,我倚着他,心中无限安静凝然,可幸福总是太短暂,有人咳了一声,我匆匆推开他,借着他的肩朝后一瞧,只见青衣短衫的苍术正憋着笑偷看着我们。   迟长初皱着眉,一副好事被打断的懊恼模样,他不悦地回身道:“水呢?”   “不好意思,你们温存得太久,口干舌燥的我把它们都喝完了。”苍术哈哈一笑,眼底晶莹晶莹的。   ……   回上邺的那一日,天碧沉碧沉的,透着一丝阴郁的光。我估摸着花拂家的那桃花的花期都已经过了,但毕竟见过那烟霞云锦般的盛景,这般萎败了委实可惜。我心底大约觉得,好景长久才方是好景,否则会留下“林花谢了春红”的无奈叹惋。   我与迟长初在茶馆喝茶,遣了苍术先回去报个平安,心里叨叨地将这个事说了出来。   身侧一个老者像是在哪里听过这段话本子一般,当即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哎呀呀,姑娘你是外地人罢?怎的这段缘故都不曾听说过?”   我疑惑,迟长初亦蹙了眉头。   老人道:“那日探花郎一顶花轿子将新夫人抬回了府上,但那位出身名门的官宦小姐竟然一见了桃林子便说要烧了它。”   “啊!”我急切地追问,“探花郎……他没有阻止么?”那繁盛的云蒸霞蔚影里,有一位仙姿缥缈、灵动妩媚的桃花佳人,她没事么?   “怎么没有?”老者一摆手,“可是桃花林子和新夫人孰轻孰重,探花郎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的,那新夫人一说林子与她不得两全,探花郎当即不再阻止了。老朽我活了这一辈子,除了当年星辰之祸时窥见了那盛燃不灭的天火外,这辈子也就没见过那般敞亮冲天的火光了……”   说罢,他自叹息着,惋惜颓唐地去了。   我心下既纳罕又不安,对面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易握住了我的手,我抬眼,他含情脉脉又华光熠熠的凤眸里透着安心的温柔,他说:“星曙,别担心,没事的,灼华到底是个桃花精灵,就算没有能力保住一片林子,自保的本事应当还是有的。”   我忐忑不安地问他:“倘使真的没有了,你有法子么?”   “星曙,”他有些好笑,“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有那个本事?”   我愕然地说不出话了。是啊,对于一介凡人来说,能修习些个术法已算是大不易了,怎的还奢求有那飞天遁地、篡改生死薄的本事?我真是妄求了。   我一番歉然,正待与他道个歉,他沉着声又道:“不防现在先去花拂的府上探一探?”? ☆、救回一只花仙子 ?  那位玉树临风的探花郎花拂对于桃林被毁给出的解释是:“在下其实也是无奈,毕竟林子是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轻易地毁于一旦了,我心中也十分惋惜,只是……”   他这个“只是”断在这儿实是含义隽永,我心想这与一个探花郎在这儿磨嘴皮子未免太不明智。   迟长初淡淡地将扇子“啪”地一声合上,“不知花公子可否让我们瞧一下桃林遗迹?”   沉浸在叹惋之中的我听了这话猛地点头,花拂大约确实是舍不得一片百年的林子,垂了眸也就应了。   迟长初牵着我的手往烧焦的桃林一步步踱进去,顺着碧芳微澜的几丛竹林子,一头扎进了后院。   几道纵横交错的小路南北互通,花拂跟在我们身后,不由得啧啧称叹:“公子,上次得见便知你不是凡人,果然,如此精妙的阵法之中你也能来去自如。”   他这话带着淡淡的嘲讽,大约是觉得我和迟长初定然是个觊觎他园子的贼人。我心中对这个探花郎憋了一肚子的火,正待发作出来,迟长初按住我的手紧了紧,我觑他的神色,他只是微微摇头,不希望我多事。   但是迟长初却停下了,他回头,对着花拂谦逊一笑,“哪里,在下自幼对这奇门遁甲之术颇有研究,也算是小有心得,花公子这阵法布局确实高妙,只可惜年久失修,被在下得了空子罢了。”   他极难得的有这么低调内敛的一回,因为迟长初在我面前一直张扬,甚至偶尔带着丝跋扈……可见他对我,果然是与众不同,泪。   花拂眼底的质疑未消,明摆着是不信迟迟的这个话,但是却也没再多言了。   总算进了桃林。先前路过的几条青石小路,也有大片焦枯干死的草丛,甚至邻近的几丛斑竹上也是焦迹斑斑,竹叶脱落,残留风中的带着几个烧焦的洞,看着甚是萧索。   我已然感到万分吃惊了,越到桃林深处越是心潮难平。   昔日繁华阜盛春意盎然的枝头,孤零零几茎枯枝,花退、叶落,残红不复,烟霞不再。   当真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何其残忍的烈火!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来畏火,而这片被火破坏掉的盛景,让我在伤痛惋惜之余,还多了几分怒意!   迟长初握着我的手愈发收的紧了,他亦不回头,只是淡然地望着一地颓败,轻声道:“花公子,你会后悔的。”   花拂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望着迟长初,他却平静地与我一个对视,凤眸里辨不出悲喜,深不可测,“你放纵新婚妻子烧了这花林,可曾问过她为何独独与这个林子过不去?”   他这话说得甚是轻飘,但我却一个激灵,是的,我自老人口中得知了此事缘故之后便一味地在怨怪花拂,却不曾想到,那位新过门的夫人与桃林无冤无仇,为何要烧了它,还说出“与桃林不得两全”之类的话来。   花拂亦是一愣,他随即惨然地倚住了身侧的一株未被烧尽的残枝,“珀香她素日里端淑娴雅,很是大度,我也不知,为何她竟与这一片死物过不去。”   迟长初恨铁不成钢地一叹,扯着我就往桃花林深处走。   碧叶繁华都没了,残留的几段枝茎完全覆不住人影,我与迟长初这般放肆大胆,园主人应是放心的。但走了几段,我突然出声问迟迟:“你说……那位新夫人,烧了园子,她图什么?”   “图什么?”他有些不齿地勾唇,“自然是图的花拂的独爱罢了。”   桃花林里有一位清妩的桃花精灵,若能出世,也必能艳压群芳,那抹似愁似怨的风情在当下的上邺城其实最是受欢迎了,不知会有多少男子为她一掷千金。   我觉得这话甚是有理,只是那新夫人一眼便看出这林子里有位精灵,竟也不凡。   我这般沉吟着,脚下一顿,是因着右脚被一个物事绊住了。   右脚往后一收,迟迟先是下意识地扶住了我,然后我两人一同朝下看去,硬得板结的泥上,孤独地睡着一段花枝。漫天荒凉悲哀,只有这一枝上存着一丝淡淡的粉色。   只有这么一抹淡淡的粉色,然而幽香却如同流荡的水华上下翻飞弥散,馥郁清新,是独具一格的女儿香。   迟长初唇畔勾了勾,竟也又有心思同我开玩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将她捡起来吧。”   我睨了他一眼,他却连眉梢都挑起来了,“如果我碰了别的女人你丝毫不介意的话,那么作为一个男子,这种力气活儿还是我来吧。”   力气活儿……就捡一根花枝,能花光他的力气?   我撇着嘴拦住他往下移的不安分的手,咬牙道:“放着我来!”   他了然地嗤笑我,然后骚包地拿着水墨扇子招摇起来了。   我气愤地将那花枝一抄,岂知它甫一落入我的手里,那朵小小的、嫩嫩的花苞上便聚了一丝浅红的光晕。   这光晕圣洁不然尘垢,我看得惊了惊,浑然忘了自己与迟长初使的个什么气,惊诧地闭了眼,待我睁眼,它还在!这丝红光清浅幽淡,宛如少女颊上暗飞的红晕……   少女……   我望向迟长初,他点头,“她是灼华。”   这果然是个神奇的事情,我也不禁带了丝笑意来,我对着花苞道:“灼华,是你么?”   我与灼华,虽然缘悭一面,但我心中对她的好感委实不低。红晕颤了颤,垂下一滴晶莹的露水来。   迟长初咳嗽着用折扇覆住了唇,低声道:“像是在火灾中受了重创,魂魄有些受损,我们把它拿回去好生将养着,也许对她的恢复能有所裨益。”   我思量了一番,觉得迟迟的话甚是有理,我今日若不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来,他日那个珀香见了这一朵残红,定又是一番辣手摧花。我既然与灼华有缘,那便万万不可叫她得逞了。   遂点了头,将花枝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袋子里。我们巫祠一群小的都有这种随身的书袋,平素里用来携带课业法器之类,确实甚是方便,如今用来装放我的这一截花枝,倒也得当。   得知了灼华并未如我想的那般化作一丝飞灰之后,我这心里感觉甚美。   但我自然是不忍心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放在巫祠里,任那一大帮子的男人的浊息给玷染了的,我将她带回了府中。   临别时,迟长初身为惆怅地对灼华说:“唉,本太子努力了这么久也不曾进到星曙的闺房赏玩过,如今倒让你白白捡了这个便宜,孤实在是不甘哪!”   我白了他一眼,决意短时间内不理会他。   但是真等我回了家之后,老父突然气得胡子一撇,恨声道:“平日里待在巫祠里不见人,动不动就消失个把月,你真以为我糊涂了是不是……来人呐,将小姐关在闺房里,禁足一个月!”   我不知道老父他这是明白了什么,一愣一愣地听他吼完,方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本星曙大人,被关禁闭了!   我了个去,你是不是我亲爹!我不会是你考状元之后抽奖抽中的吧?   当时作别迟迟时,我万分高冷地一挥袖,如今真个一个月不能见他,我却不舍了起来。这心中的相思苦搅得我甚是烦闷,我将灼华供奉在土盆里,日日对着她诉说我的“衷情”。灼华的红晕越来越深厚,隐隐有滴落之势,我估摸着,她这个魂结得果然不错。   毕竟,我这个土乃是我师父独一份赐给我的混元土,用来养身子自是再好不过。   上次某位师兄受了伤,我亲眼见到师父将他当个萝卜似的给“种”土里了,“栽”了几日,出土之时仍然龙精虎猛的,我觉得,灼华这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无意间进了个梦 ?  我仍旧是每日对着灼华长吁短叹的,她这小花苞本早已是袅袅婷婷的小美人了,我日日对着她浇灌无根水,长势愈发得好了起来。   第十八日以后,她“啪”地一下炸裂了,自粉嫩的苞子里抽出了一朵更粉更嫩的芯儿来,打着朵儿的花瓣半含半露的,不胜娇羞的清妩模样,隐约可见里面黄嫩的一丝花药,看着甚是可喜。   我于是更加欣喜,每日对着她唤道:“灼华?灼华……”   第二十三日,我收到了一只骨感的灵鸽,是迟长初送来的。   我想起鸟禽对他的畏惧模样,再看看灵鸽扑腾着翅膀眼巴巴望着我的可怜模样,便知它定然是面对迟长初时受到了些许非人的折磨与虐待。   这倒不是说我怀疑迟迟做了什么。对于禽鸟来说,实在是迟迟的威煞过大。大得我几乎快要以为他是一只能令百鸟臣服的凤凰。   灵鸽自然不是白白地飞来的,它可怜巴巴地瞅着我,仿佛要我为它主持公道,但一出口却是迟长初的声音了:“星曙,得知你被关禁闭了,我很担忧,但每盘桓于相府门下,自有未来岳丈遣阍人以笤帚相迎,此礼甚大,小辈受之有愧,遂徘徊而不敢进。”   我哭笑不得地骂了声:“呸!”   一国太子被我阿爹拿着扫帚赶人……想想也是蛮销魂的。但是,阿爹一旦倔起来,还真是驴性。   我都不晓得我那老父为何如此义愤填膺,他那一番关我禁闭的言论我思索了日久,也还是没有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灵鸽沉默了许久。这种传信灵鸽是清晰记录传信人的声音来传达的,中间若有停顿,那必是传信人顿住了。我等了许久,才听到迟长初那声磁沉的、温雅的、带着某种魅惑魔力的声音——   “我好想你。”   我的老脸立时如滚烫如烙铁了,我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我也是。”   本星曙大人诚恳保证,这完全是情至深处身不由己……但我想收回这话来着,灵鸽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亲娘的四舅姥姥,你敢把这话带给迟长初,我就烧了你炖鸽子汤!   我的书袋子里还有一块我无聊的时候用来打发时间的梅花石,我将它扣在手里,“咻”地一声飞走了……   其实我最近练习得其实挺勤的,但是……事实就是,没打中。   灵鸽剥了一片苍白的羽毛,仍旧朝着它那没良心的主人飞走了。   我挺遗憾的,真的真的挺遗憾的,但身侧就有一声悦耳如银铃般的嗤笑:“星曙姑娘,你是故意的。”   “我……”   一瞬间灵光闪闪,我惊奇地往身后一探,那朵盛放的灼灼桃花妖娆地舒卷这花瓣,绿萼轻盈盈的,饱满得快要盛不住了。   我能听见倾城的光景,看见曼妙的声音,黄花梨木的桌,蓝底白纹的盆,以及盆上一朵傲然挺翘的桃花。   “你好啦……”我激动得声音有些打颤,从小我就爱养花花草草,每当自己亲手培育的花草芃芃昌繁时,我自己也觉得倍是喜悦。也正是如此,师父才将如此珍贵的混元土单单赏给了我。   灼华轻轻“恩”了声,虽则她现下仍是桃花身,但娉娉袅袅,也有着豆蔻梢头的青涩娇美。   我问她:“你需要多久才能化作人身?”   灼华垂着头,有些怅惘地说了,“我的原身原本是寄存在林中最大的一株桃花树上的,只可惜那株树毁得太厉害,我实在没办法回去了,现下只能委屈寄存此处,魂魄虽然结好了,但身上没有人气,化不得人形。”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星曙姑娘,你若能每日午时带着我到上邺的繁华街巷中走一走,也许能让我沾染上人气,化作人形出来。”   她见我仍是疑惑,便急急地又解释:“以往我化作人形也只有两盏茶的光景,如今……”   我默然。她失了原身已经这般堪怜了,我再去计较些有的没的实实是过分,左右再过得几日,我这禁闭便解除了,届时我带着她到上邺四处溜达也没什么。   我答应下这个事,她万分感激,与我道了几番谢字。   但想到她被害一事,这个恕我八卦了,我确实十分感兴趣,“那个珀香夫人,为何一进门便说要烧了你?”   她沉凝了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道:“姑娘若想知道,此刻我结个幻境与你,一看便知了。”   我估摸着这又是个好看的话本子,喜滋滋地答应了,她的花瓣曼曼轻卷,无双艳影上却多了几分黯然。   灼华的这个幻境是个不成熟的幻境,四下只有白茫茫的云气,铺天灭地的都是层层叠叠的云影,我顺着脚下的一段长路,穿过迷蒙的几片飞烟。   眼前渐渐明晰。   烟岚般的几堆桃花,恣肆盛开在充满雪意的寒天冻地里。这是有辛国月满长河边的独有的奇景。在月满长河边,有这么一株桃花树,桃花常开不败,四季的落英纷纷冉冉,飘摇而下,落下一瓣又重生一瓣,生生世世轮回几度,唯有这里的桃花永不衰颓。   我置身山雾里,迷离成绰绰的一个人影,我晓得这是幻境,这里的人暂时看不见我,倘使我现下走出去,便能认识几百年前的人与事。   但我师父说,这其实是一种强求。今生之人背着今生之孽,前世之人背着前世之债,两者的因果循环,方才有世间万物的生生不息。若打破了这循环规律,其实是有违天道的。   我信我师父。此际,我虽然好奇,但没有自云气里走出去。   四下里所见,只有天边的一弯孤月,月下的长河流水潺湲,河边的桃花似火欲燃。   但我知道灼华所要呈现给我的梦境,必定不止这般简单。   未几,有一个垂髫小童兴味索然地向着桃花踱过来,他锦衣华服,玉冠簪发,腰间甚至悬着我后世短缺了良久苦索了良久的紫瑰玉。这小童来历不凡,一眼便知。   他慢吞吞地走到花树前,然后瘦削的小身影慢慢腾上了桃花的树干,斜坐在了树杈子上,眸光忧郁,安宁地与一树繁花对视。   小小的年纪,忧郁的眼神,这是全不相衬的,可偏生这面相却极为熟悉,我吃了一惊。   这……这这这,这不是花拂么?? ☆、一盆狗血一场风月 ?  小童忧郁地盯了半晌的似锦繁花,一声不吭的,白嫩的下巴一抽一抽地抖,看着甚是可怜。   三五的清光渐渐自月满长河的尽头苏醒,暗夜里终于多了分皎白之色,一树漫漫的粉色烟光随着那轮圆月的盛亮而清媚了起来。   我还是没有动。   直到粉红的光晕里,满地落红之中,嘶溜飘来一阵缱绻的风,卷得落英狂舞,成阵飞起。   这株桃花千年不衰,松软的泥地上早不知积了多了层桃花,一霎时都如风翻絮、雪乌压,那位人界的小童,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我预计的惊惶,甚至多了分喜色。   花瓣聚在半空,排成了几个大字:“满微,你怎么了?”   小童原本神情忧郁,见了这几个花瓣字立时眼泪都掉了一串,“小桃,他们都欺负我。”   花瓣聚散,重新排列组合,又成一行:“满微要坚强啊。”   一个孩童与一棵树的对话,我听着倒是津津有味。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虽都是些家长里短之事,但根据本星曙大人的话本子编造能力,还是能听得出来,故事约莫就是酱婶儿的:   小屁孩花满微出身豪奢,但奈何母亲是个早死的姨娘,留下他一个人,偏生上头还有三个压死人的嫡亲兄长,纵然花满微小小年纪便表现出了过人之才,却因着三位兄长的欺凌打压,一直不得父亲重用。花满微受尽了委屈,他决意离家出走。   但不走还好,一走便走到了月满长河。也许是劫缘,也许是宿命,月满长河的桃花美人世人久传之而不得一见,她却对一个垂髫小童青睐有加,不但纵容他爬树坐到她怀里,更甚至以术法结成落英阵与他促膝而谈。   只是灼华的这个术法尚不甚凝练,只能每月十五幻出落英来,后来花满微被人抓回了府上,更受冷落,他便每到月满之时都寻着这么一处来,且每次都偷偷逾墙而出,瞒着家里人的。   我对花满微的遭遇表示同情,隐匿在云烟里不由轻叹了声:“灼华,你要给我看的便是这个?”   山岚背后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音,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帧一帧流动飞快起来!   每月十五的月下,他们都能相聚在一处,或笑或悲,或喜或怒,对着澹澹长空,对着杯酒明月,对着青霭紫岚,迷离不知岁月,恍惚醉了霓裳。花满微的骨架渐渐抽条,由青涩懵懂的稚龄小儿慢慢长成了一个冰姿玉骨、颀长俊美的少年郎。   他的桃花眼笑起来流转着潋滟清光,清隽得不似凡人。一袭玉珏白的行头,峨冠博带,看着三分疏远,实则六分惫懒,十分得俊逸出尘。   我不由哼了声:“没有我家迟迟好看。”   烟云里头传来一声疏懒的浅笑:“这般贪恋孤的皮相,可怎生是好?”   我先是一惊,旋即满心欢喜,竟忘了迟长初这厮是在取笑我,半是惊诧半是欢愉地问他:“你怎的来了?灼华放你进来的?”   “不是。”他的声音分明便在身后,但是我转身却只能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雾色,我心下惘然,却听他道:“别瞧了,我在幻境之外,你看不见的……星曙,你好好看完,不许妄动,我在幻境之外守着,你看完了就出来。”   “恩。”我不知道为何,竟觉得心比蜜甜,难得这般乖乖地答应了一声。   再转头,眼前的白衣佳公子不知何时竟对着灼华起了个不一般的心思,他斜倚着枝干,指骨修长的手弹过一枝粉瓣,声音轻轻的:“小桃,从小到大就只有你陪着我,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我好想见你。”   果然是桩风月事,怪道之前的男主人翁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破孩,原来打的是青梅竹马的这张牌。   看戏的我觉得甚是满意,青梅竹马也是我最爱的桥段哪。   却说灼华听了这个话,这根长干都颤了下,烟光更盛,我晓得,这是灼华害羞时惯有的表现,但有触了她心坎儿的时候,她那周遭的一圈红晕必然比寻常时会亮上几许。   花满微惊喜地长身而起,他对着桃花树道:“你答应啦?”   落红纷纷如雨,聚起一行动人的娇语来:“你若有此心,好吧……此刻将过子时了,你下次酉时三刻来,我现身见你。”   花满微雀跃地跳了起来,虽然风度翩翩,但到底是个少年郎,我想着他这般得意,才是这个光景的少年应当有的一场如花盛宴。   低低一声叹息,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叹息。因着心中见了百年后的情境,只觉得百年前的花满微与灼华定然是个凄凉荒芜的潦倒结局。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   三十日弹指须臾而过,转眼又是十五,酉时三刻时分,突然红光大盛,我被刺了刺眼睛,再睁眼时,一树繁花里娉婷地走出个粉色纱衫的少女来,少女玲珑窈窕,纤秾合度,缀满桃花的纱衫轻盈地遮掩着那曼妙而美的曲线,袖襟两处及裙摆下沿是淡淡的绘着暗纹的嫩碧色,整个便如同娇滴滴的花萼里托出了一朵粉嫩嫩不胜羞涩的桃花来。   花衬人美,人比花娇。   怪道是女为悦己者容,我想着灼华上次之所以羞涩得不肯现身,必然是想如今日这般妥帖准备一番,好拿给心上人瞧上一瞧。   不过她这身打扮委实让我惊艳了一把,想来那花满微见了她,必然又是一见倾心的戏码了。   我暗道自己多心,如此精妙绝伦的话本子故事,怎么可能出了差错?   只是我忘了,灼华到底是个仙,不是人。   她这术法顶多算个障眼法,撑不过一个时辰,她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心上之人,脸上原本的娇羞婉转都化作了一抹担忧,她晓得花满微每次都是偷溜出府的,她担忧他是不是出了事。   戌时的月光穿过花梢,映得灼华的脸苍白透明,我暗道不好,果然不过一刻,她那娇软依依的身子便如落英委地,沉沉昏睡了过去。   她修行不佳,撑到此刻已是极限,我满心痛惜,却偏生又无可奈何。   我眼睁睁、凄惨惨地看着一个绝代佳人就这般安静地睡了过去。她身畔花落如雪,缱绻风流,轻轻覆在她晶莹如玉的脸颊上,然后桃色的身影渐渐隐匿变淡,化进了树中,不复得见。   这诚然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我并不以为这便是结局。   一出好好的风月故事若不能让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便免不了多了些天雷滚滚遍地洒狗血的桥段。   果然,灼华化入了树中之后,花满微突然狂奔而来了!? ☆、风月,未完待续 ?  花满微行色匆匆,白衣上赤血斑斑,脏乱污秽不堪。翩翩少年郎每月十五出现之时总是风度绝佳的,但最该有风度的一回他却将自己整成了这副模样。   我忍不住心中暗叹。   “小桃——”   花满微绕着枝繁叶茂的桃花树转了良久,唤了良久,却没有一丁点回音。自然是没有回音的,灼华不是晕迷过去了么。   “小桃……”他终是颓丧地坐到了枝桠上,幼时费劲一身之力才攀得上的枝桠,如今只是一抬腿便可跃上。有什么,是真的变了。   他这般颓丧的模样,又勾出几分幼时才有后来早就匿迹的忧郁来。   无边飞花自在,如雨如绸。他的目光有些空,迷离地顺着粗壮的一根枝干靠了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出来……不,你不出来,就用花瓣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现实究竟不是话本子,我惋惜地觉得这过于残酷。花满微到底是个凡人,而灼华却是已然存世千载的桃花精灵。这两者,其实本不该有那劳什子的交集的。   月满长河上空,沉蓝的夜幕上,皎洁如霜的明月照彻千里,河水潺湲而过,碧丛芦苇参差婆娑,静谧摇曳,拂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芦苇荡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几道声音,花满微蹙眉,自桃花树上跳下来,极目远眺,远处似乎有些渔船的星火点光。   近处的响动更大了,花满微似乎不想见到生人,他几步就往回走。   我也顺着芦苇丛看去,最外边的一丛被一只脏手拨开,然后露出一个脏兮兮又圆满丰润的额头来,额下是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竟是一个妙龄少女自里边钻出来了!   这少女衣衫褴褛,乱发糟糟,周身都是血,看着比花满微要严重得多,她踉跄了几步,一个跟头便要来个“屁股向后平少落雁式”,但是这回突然又照着话本子走了,白衣勉强算得上翩翩的花满微将少女勾入了怀里。   然后英雄怀里的美人就晕迷过去了。这番掐的这个点委实过于巧妙,以至于后来我都在想若是她不晕呢,那么灼华后来是否便会好过些?   “小桃,是你么小桃……”花满微抱着轻易捡到的美人摇了一摇,未醒。   我的虎躯一震。这……这这这,这不是误会了么?   我这个局外人晓得这是阴差阳错,花满微却并不晓得。唉,怎么这个浑身是伤的少女偏生便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这个误会便是后来折腾得灼华差点与阎王喝上了酒的那个误会罢,我急急地要上前解释一番,却被烟云笼了身,我竟半点前进不得。   “灼华,你放开我。”   烟云尽头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不必了,往事已矣,这是命数。你若纠缠其中,只怕会越陷越深。”   我冲她吼道:“可这对你不公平!”   灼华轻轻一笑,“星曙姑娘,你若深陷其中,我身边的这个男人随时便会取了我的性命去,你这不是要帮我,是要害我。”   她有些释然的意味。我觉得她的这个心胸甚是广博,但心胸广博的这个人却原来在打趣我:“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呢。”   “迟迟……”我有些心虚。   然后是迟长初沉怒的声音:“耿星曙,你若敢陷入幻境之中,我就挟持你最在乎的人,你一日不出来,我就虐待他一日!”   我噗嗤笑了,分明心里还有些不快,我却能与他说笑了,“那你先要拿着绳子来,把我爹和你捆在一起。”   此处忘了交代,我的娘亲早就不在了。这绝非是本星曙大人寡情。恩,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   幻境又变了。照旧是月满长河,依例是落英缤纷,这次却是白天。   有三五闲客约至此处,像是一起春郊踏青的,推杯换盏间也就不知道是谁多说了一句:“唉,你知道么,花家那个最不堪重用的四公子一举中了个探花,真没想到。”   我暗道不好,因着灼华睡了这么久,方才有了些苏醒的迹象,而且我在这幻境之中,与灼华的感应是最强烈的,我一闭着眼,便能探知她此刻已然醒来了。   “怎么不知道,花家的那位四公子,说来也真是时来运转,要搁以前,谁能看的中他啊。”   花满微中了探花,灼华似乎没料到一苏醒便能听到这般的好消息,她明媚的眼弯了弯,隐在树里却隐不住这番羞怯的欢喜。   但是便有人要来当头棒喝:“谁说不是,这不,皇上的闺女都看重了他,这前脚刚跨马游街,后脚就要准备喜事了。”   就这般,方才还不胜欢喜的灼华突然呆住,她不可置信,水灵的一双墨瞳的里满是质疑。   故事就到这,灼华不知是否因为仙力不够,或是因为不想我为着她去犯傻,早早地将幻境给撤了下来,她撤得很是匆忙,我半点没有心理准备。结界瞬间坍塌,尽头风声呼啸,人影、树影散成了无数星点碎片。   我自半空掉落,灵识恍惚觉得这下定然摔得极惨烈的,却不料落入了一个厚实的怀抱。鼻尖是幽幽的一缕凤凰花的气息,这蓝凤凰花是我有辛国独有的花种,虽是独有,亦极为珍稀,普天之下佩得起这种香囊的一掌可数,但偏偏,我的迟迟用的便是这等香料。   我惊喜地一睁眼,正对他魅惑又温柔的凤眸,手底抓着的正是他的宽大的红袖,我赧然的自他怀里下来,“迟迟你怎的来了?”   还是我的闺房,熟悉又亲切,灼华既然尚未幻成人形,那么姑且当她不存在就是了。   迟长初淡淡地勾唇,却是从身后将我笼住了,“我翻墙进来的。”   “你……”我有些惊愕,“你一国太子,净干这鸡鸣狗盗的事,成何体统?”   我这是板着脸故作老成的吓他。迟迟不以为意,仍旧厚颜无耻地说道:“体统这个事,我觉着用在我们身上未必合适。岳丈忒不通人情,小婿适当使些手段,其实无伤大雅。”   ……   算了,与这没脸没皮的人计较什么呢。   但是灼华却又笑开来了,“二位旁若无人地在一处亲热,倒叫人好生羡慕得紧。”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想到那未完的幻境,我问她:“后来呢?你为何不让我看了?”   灼华也咳了一声,“这位太子怕你在里边出事,强行阻了我运功将你自幻境中拽出来了。”? ☆、岳丈和女婿开火了 ?  我没有看完灼华结的幻境,一直觉得很是遗憾,但又奈何迟长初也是为了我好,我若为此怨责与他,倒显得我无理取闹了。   好在灼华怕我有了心结,更担忧我与太子之间生了隔阂,咳,虽然“隔阂”这个词用在我与迟迟之间其实不大合适,她将后续的事情说与了我听。我听完之后除了感叹自己果然无愧于女巫的身份觉得这诚然是个悲剧之外,却对灼华表示很是同情。   “公主便是那个被花满微误认作是我的女子,他们大婚那日,正好逢着月圆之夜,我幻作人身第一次入了花满微的家。怎奈公主早知道花满微心中的‘小桃’是我,她一面冒充我,一面又请了一个修道有成在府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听得心惊,暗暗握紧了迟长初的广袖。他眸色淡淡,温文而立。   “我被困在结界里,挣扎不得,原身本来撑不过一个时辰,却在阵中做着困兽之斗尤久,我想着自己到底要睡死过去重新化入树底,遂竭尽一身之力挣脱了法网。我觉得世间的男儿到底都是薄情寡信的,花满微已是朝廷的探花,看上了沉鱼落雁的公主也不足为奇,我虽是伤情,但到底活了千载了,也不想刻意与他们二人纠缠,免得都成苦果。”灼华幽幽道,虽是隐于花中,但我仿佛能看到她幽怨感伤的明眸,必然娇媚艳美,亦是不可方物的。   我觉得灼华的这个话说得甚好,你若无心我便休,纵然再爱,谁又真正稀罕死缠烂打做那风度尽失的旧人?我在心底暗暗地为灼华鼓掌送鲜花。   灼华长叹,“但我那时到底是想的过于单纯了,那位与我素未谋面的公主,她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待我回到月满长河之时,那株我寄居千年的桃花树早已被人伐倒……灵根尽毁,灵脉尽断。”   我“啊”了一声,迟长初将我搂入了怀里,我去看他神色,他依旧是淡淡的眸光不可置否的模样。   “你知道,那株桃花树离了我便只是一棵再寻常不过的凡品而已,而我却因着它的殒灭彻底失去了自己生活了千年的家……我不想失了爱情,连同家也失去了,我想去找花满微理论,可我那是又气又怒,冲动之下竟然忘了自己本体虚弱,已然撑不了多久了,在花府里,我被那个公主请来的方士压入了桃花林里,且结了个障,不叫其他人发现我的踪迹。我到底是有仙根的,杀了我会折尽阳寿毁了修行,方士到底没有那么做,他对公主说我早已魂魄俱毁、神形兼灭了,才打消了公主的疑心。”   后面的我大约能晓得,方士结下的障术经年日久的自有损坏之处,因而转世的公主嫁给转世的花满微时,便瞧出了桃花林中的灼华。   我低声一叹,对她说:“灼华,你大好的一个精灵,竟然毁在这情爱之上,可是值得?”   我说完这话,将我圈入怀里的手臂猛的一紧,我愣愣的,身后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星曙……”   他的手臂有些发颤……他是怕我听了这个故事心生恐惧会放弃他?   我抿了抿唇正待解释一番,灼华同我说道:“虽不值得,但我对自己做的所有决定,都没有后悔过。”   ……   我觉得今日正是个艳阳天气,上邺城自然也极是热闹繁华的,我若在这个时候带着灼华出去沾染些人气,自然是再好不过。   本星曙大人决意……以太子殿下来的方式出去!   灼华的魂魄休养将息的已然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出来放入了自己书袋子里,迟长初摇头道:“二十多日都忍过来了,怎的竟不能再多等这几日?”   我没理他,推开门……   好吧,本星曙大人承认自己被这欢迎的阵仗给惊到了。   十八号家丁人手一把八尺长的大笤帚,威风凛凛、气势虎虎、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在我大院里一字排开。当然最可怕的并不是这十八笤帚阵,乃是最前面昂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们的老父。   迟长初甫一踏出我闺房的门槛,眸光一掠,继而万分淡定地将我往他怀里一揽,我估摸着是我给了他大胆的勇气继而助长了他的这个歪风邪气,总之他在我老父面前这个动作用得十分顺手。   我一时竟哑口无言。   老父怒叱迟长初:“臭小子,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轻薄我的女儿,找揍!”   迟长初微微一笑:“岳父大人这般说,竟是忘了十七年前您早将星曙许给了小婿的事了?”   “那只是个许约!”老父气得花白胡子直颤,一只手颤巍巍地怒指着迟长初,“你们还没成亲!”   我最在意的两个男人这是……要掐架啊,我一时不明白该当帮谁,正苦苦思索着。   迟长初继续笑,“岳父大人,这个名节的事,我其实是不介意的。”   “我介意!”老父更怒。   迟长初很直白:“那您担待一下。”   “……”老父终究妥协了,他说:“来人,布阵!”   说罢,十八家丁立时要包抄而来。我当即一慌,知道要帮谁了……谁弱就帮谁嘛,我赶忙阻止,“阿爹……阿爹,你别呀,一国太子被你用扫帚围攻,这……这未免太不像话了!”   老父阵法一收:“这臭小子是我一手教大的,有什么打不得碰不得的,丫头,他毁了你的名节啊!”   “阿爹,你怎么这么迂腐?你不说出去,有几个人知道?”我无奈一摇头,“左右你丫头也算与他两情相悦,你作为一个慈祥和蔼的爹,竟要棒打鸳鸯,这番实实是……”   话音未落,我只觉得被身侧的这个人抱得更紧了,我的这个“两情相悦”,约莫是取悦了他?   老父不信,“丫头,你现在被他挟持着,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你以前说这小子脑子有问题,一点没男子气概,穿得骚包又没气质,他还……”   “够啦!”我伸手打住老父后边的话,我怕他说出什么更要命的话来,怀抱一松,脊背之侧阴测测的泛着冷,我骇得后背都出汗了。   颤颤地一转身,他却不知何时止了笑,一步向着我跨过来:“我脑子有问题?”   我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他再度逼近,“我还没气质?”   “我……呃……”   天晓得,我竟然半丝力气都使不上,他那一派危险上勾的凤眸压下来,直压得我心慌意乱。   我眼一闭心一横,踮起脚来在他的侧脸上偷亲了一口,趁着他一愣之际,当机立断地将他往后一推,然后拔腿就逃……   “阿爹,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丫头不玩儿了!”? ☆、吻得一嘴口水 ?  我所料不错,今日的上邺城的确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我将灼华仔细着紧地揣在书袋子里,却是无比轻松自在地四下乱走。   艳阳天气果然最适合出行了,我使了个术法,将自己的行迹给隐了起来。   倒不是为别的,迟迟大约是要被我老父狠狠地揍上一顿,他等下出来了,万一见着我,少不得要迁怒到我头上,我慢慢摸索出来的恋爱经告诉我,这个时候需得先冷他几日。   这个隐身术使得不大纯熟,我想着给灼华聚人气的这个事到底没有时限,便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踅进去。   “星曙!”有人唤我,用的正是那悦耳动听到了极致而我此际却畏怯到了极致的声音。   我心头一沉,终于面不改色地溜进了一条窄巷。   “星曙姑娘留步!”   我才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青烟迷离的深巷里传来了一道沉稳的男子清音。这个声音我也是识得的,是沉夜。   上次悄悄溜走,他不会真的在心中记了我一笔吧?我苦着脸回头,他只是青袍广袖、安静沉凝地立着,面上仍是一派温文尔雅、似近实远的疏淡。   这副模样约莫不是来干架的,我稍稍放心,他几步跨过来,在我跟前时脚步一收,修长的眉蹙起,却是盯住了我捂的严严实实的书袋子,“这里怎么会有一只花灵?看着修为,算是已有千年了。”   我怕他对灼华不利,赶紧岔开了话题去,“沉夜那个上仙,您老无事,这是找我喝茶来着么?”   他吐出一口气,“不是。星曙姑娘,如今这天道,我想你也了解一二,此时下凡,沉夜实是有重任在身,有些事情,在下需要向星曙姑娘求证一番。”   “什么?”我有些诧异。   诚然沉夜上仙竟也有不懂的问题要问我,我觉得十分惊奇,毕竟我面前的这个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上仙,修行约莫万载了,他会有看不透的事情?   沉夜不疾不徐地说来:“星曙姑娘大约晓得,如今天地灵气甚微,星宿之力更是空前稀缺吧?”   我点头,这个事情我的确是晓得的,自然,在一个上仙面前扯谎,那绝对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开玩笑,本星曙大人从不开玩笑。   “其实十八年前,在仙界也不过是十八日前,众仙惊觉大难降临,倘使星辰落尽,那么仙界必然倾塌,届时将六道不再,天地重归混沌。”这并非是个话本子,我却听得极为认真,我若想修成神仙,这些都将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可我却从不知道原来事态早已严重到了如斯地步。   我没有打断沉夜的话。“也是十八日前,上古时隐居避世的上神突然现世,他在仙界设下星光结界,这才力挽狂澜,暂时保住了这天地。”   我注意到“暂时”二字,想起冯虚,猛地心中被刺了一刺,像是生着倒钩的藜草钻进了心底去了。这是种全然陌生的心绪,而这种心绪时常搅得我心神不宁,我隐约觉得自己与冯虚上神似是有些牵连。   “可暂时终归只是暂时,上神告诉仙帝陛下,他这结界至多能保住仙界二十天无虞,若要彻底挽救六道,尚需找到他那跌入了轮回道中的女弟子才行。”   我猛然抬头,沉夜眼底的认真很坦诚地铺在我面前,他一直有些板正不苟,可是我还是看得出他此刻分外认真。我看得出。   只是,听到“冯虚上神跌入了轮回道中的女弟子”,我竟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情绪,只觉得满心酸楚,凄苦不堪,险些落了泪来。   “星曙!”   身后有人唤我,是迟迟的声音,我的身子抖得厉害,在那一唤之后,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的人拥住我,猩红色的袍子似一团能焚尽天地的红莲业火。   我觉得眼泪这个东西真是能宣泄情绪的好东西,我终于不再忍着了。   他揽住我的双臂,细细地摩挲着,仿佛是抚慰着世间最难得一见的奇珍,我又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好了没事了,我在,星曙,我在……”   沉夜淡静地望向迟长初,“我自认修行万载、阅人无数,却独独看不透你。”   “很重要么?”迟迟的声音里掺着一丝怒意,“星曙年幼,不通世事,你与她说这个,是想要将六界的担子全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是谁给你的权利?谁给你的胆子?冯虚是么?”   我悚然一惊,挣开他,轻易探向他的眸,蓝凤凰花灼烈的浓郁芬芳里,他眯着凤眸,眼底汹涌着怒气与杀意。   “迟迟!”我推开他两步,实是害怕他与沉夜起了争端。   他显然是没有明白我的这分苦心,眼底的碎光晃了晃,一丝黯然消逝,“我知道,只要一提起那个人,我就什么都不算……”   这并不是个说话的良机,我也忍不住蹙额。   沉夜在我身后,他亦退开了两步,沉声道:“星曙姑娘,不论如何,沉夜今日此来是想要告知你,为寻女上神,我们仙界已经派出了大部兵马,而如今,你已然是仙界认定的人之一了,不日后,我们会再度相见。”   我一扭头,他不再多言,清俊的眉宇一派森森然的孤冷,如两弯清寂无尘的娥眉月,转瞬,青衣生光,他召了一朵祥云来,驾云而去。   今日沉夜说的这些个话在我心头如同雷掣,我的心底一时觉得十万分的沉重,要找个安静幽僻之所好好消化这个事实。   一抬头,迟长初红衣摇曳,他就立在我跟前,披散的发十分凌乱,咬着唇瞬也不瞬地瞧着我,狭长的眼里浓黑如墨。我轻易地挪动了脚步欲上前,他却推开了我,一直退到墙边上,倚着黛色的看着不甚结实的墙面,胸膛几个起伏,却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又望向了别处。   “迟迟……”   我又上前了去,他冰冷修长的指探过来,一直伸到我的额头,声音透着一丝沙哑与疲惫,“不长了,能这样看着你的时间不长了,我还这样,真是贪心……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怎能不贪呢?”他苦笑一声,自失地低垂下头,“我又忘了,我没有心的。”   我困惑不解,想要将他抱进怀里狠狠地安慰一番,到底我心中也有他,只是……他这番话说得我竟然动弹不得,为何?   他的指腹自我的额上滑落,一点点游移而下,探入我的衣领子,冰凉的触感甚是舒服,我忍不住“唔”了一声,他却猛然抽回了手去。   “迟迟……”我去扯住他的袖子,红艳艳的一把,如水华一般,我怎么也握不住,我便再握,再握……   他对着我这个奇怪的动作看了一眼,突然眸光一掠,嘴角也牵了起来,“我看我真是记性太差了,你不是她。你现在,是我的。”   呃?我这努力扯着他的袖子,猝不及防地他的唇瓣便落了下来,手指冰冷如故,但这唇却甚是火热,我挣扎了番,两只手却被他狠狠地箍住,半分也动不了,我“嘤嘤”地几声,他的舌却更深入地探入了我的口里。   我以前看话本子,很不大能明白为何男女动情忘我之时喜欢做这等卿卿我我、纠纠缠缠之事,难道两个人把口水互通有无,这就算建立了友好的恋爱合伙关系?   可是迟迟的吻恁的火热,在这个三伏天里,分明是极难受的,为什么我不排斥了?就这么细看,可以清晰地与他那双魅惑如妖的凤眸对视,可以数的见他眼帘上根根细密的眼睫,眸光浅醉荡漾,颊上飞雪红晕如梅落冬谷。   吻得火热躁动,心底却是无限宁静安谧,我觉得把口水礼尚往来这个事确然是个好事,以后没事也要和迟迟这么来一番。我试着迎合他,将自己的舌头递过去与他纠缠。   “吧嗒吧嗒——”一片口水哗啦啦的声音。   他憋住笑,突然一手插入我的发丝间,唇也迅速离了去,另一手将我唇畔的哈喇子浅淡一揩,眼底飞着笑对我道:“这算是,本殿下秀色可餐?”   我闹了个大红脸,将他狠狠地往我怀里摁住,虽然他的身量高了我一个头不止,我却将他搂得死紧,“迟迟,我对那个上神有些不一般的情绪,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但是那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说过,我心底只有你,就真的只有你。”   “恩,只有我。”头顶传来一个悠远空旷的声音,“我们家星曙最忠贞了,永远都不能忘了初心。”? ☆、仙侠也串点恶俗宅斗 ?  带着灼华日日于上邺城最繁华的长街溜趟儿,果不其然,她这气色已然愈发得好了起来,花苞完全绽开了,粉红欲滴的花瓣如五道收不住的笔锋,一笔一画余韵悠长,看着娇媚中带着丝清冽,芬芳馥郁,浓墨华阴。   但这一日,我心底有些心事,不是为我的,是为的灼华她自个儿的,走着几步,脚步一顿,抬眼把这恢弘的门匾一望:花府。姥姥的,怎么竟不看着点路?   我正欲不动声色地退回去,书袋子里传来灼华清幽的声音:“为什么来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强自挤出几堆干笑来。   诚然我在千军阵前亦能谈笑自若,但这会儿却不知为何竟带了点儿心虚,书袋子有些满满涨涨的,我一掏手,甫伸进到袋子里去,便觉得手心一阵灼热,我颤颤的把手一收,粉色的一束灵光外泄开来。   乖乖,灼华竟然挑了这个地儿化形了!幸得此处来往无人,我揉了揉自己发烫的手心,却见她仍旧是以往见花满微的那套桃色隐青的衣裳,美目如画顾盼生姿的好模样,除却眉间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春愁,倒与百年前没什么大不同的。我稍稍放心,却忍不住数落了她一句:“你这是,还不放下他?”   灼华没有答我,事实上,她是来不及答我。   花府的大门突然地就敞亮大开了,这番隆重得欲接待什么贵客一般,我与灼华倒是有些吃惊,紧跟着,里头就缓步踱出一位美得嚣张跋扈的妇人来,碧簪翠云鬓,红绡朱绮罗,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四五位小丫头,皆是模样玲珑、娇俏可人,只是在那美妇人的面前却未免黯淡无光、浑然失色。   这个妇人,一看就晓得身份的,正是花拂几个月前花了大手笔,以十里红妆公主之聘迎进花府的少夫人,百里珀香。说起来,我那老父位极宰相,乃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人物,本小姐作为他的掌上明珠、心头瑰宝,尚且活得没她这般招摇。就冲这点,我便十分不待见花拂的这位新夫人。   看来活了两世,花满微这看人的眼光真没长进半分。只是,百里珀香前世是位公主,便是刁钻跋扈倒也情有可原,如今么,她最好算了吧。   灼华明显是不想惹事的,她扯了一把我的袖子,在我身畔低语道:“我们走吧。”   这是婉商的语气,但我私以为,女人可以输了爱情,但不能输了颜面,我与灼华心中无鬼,倘使只是见着她便要这般慌张避却,那也忒窝囊了些。我于是反握住她的手,牢牢地将她钳制着,不许她走。   灼华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并不顾虑,百里珀香自然留意到站在她家大门口的两个女子,提着步子目光有些探寻地向我们靠过来。面上画得浓墨重彩,也不知铺了多少层粉来着。待看清我与灼华,她的眸中堪堪闪过一丝不安,随即颊畔的笑涡一旋,眉眼盈盈地冲着我俩说道:“两位姑娘生得真是标志,来我府上,不知有何贵干?”   这话说得好啊,“我府上”三个字,这所有权宣告得,这气焰腾得,也忒嚣张了些,灼华按住我的手道:“别这样,我们走。”   走?那岂不是叫她平白看了笑话?这个百里珀香既然一见面就要烧了花林子,那定然是看出了她的身份,虽然用的方法未为可知。   我待要与这美妇人分辨几句,灼华却匆匆忙忙地赶在了我的前头:“夫人,我们无意来至此处,打搅了,夫人莫怪。”   她的力气很大,拖着我就要往回走,我被她虎虎地这么一拽,竟被拽出去几步远,美妇人不知何故地追出了几步来,我这后背虽不比生了眼睛,但好歹多日修行,能观八方,心道这美妇人果然没甚好心地将我二人强留下。   她这五指十分纤纤而美,皓腕如月如雪,只是涂满蔻丹的指甲成了一罩之势,未免过于吓人了些,我想着自己的肩膀被她那么一抓,顶多破皮伤肉,但灼华的这个身体尚有些虚弱,我可万不得将她这般磕着碰着了。遂后撩踢一旋,右脚尖直直地踢在了她的腕骨处。   “啊”美妇人吃痛,也是几转,似有意似无意,我也十分看不懂,她竟转了几遭后直直地扑在了灼华的身上!   灼华那身子窈窕……呸,其实就是骨瘦如柴,如何奈得动她这一扑,可是将灼华虚虚地这么一扶,美妇人便踉跄地被震开了十几步,身后的几个小丫鬟乌压压地一片冲上了前去,将她接应着,不至于美人也“屁股向后平沙落雁”。      我诧异地望向身侧扶着的灼华,她亦一脸懵懂茫然,是了,她如今刚结了个形体,身子虚得很,自然推搡不过那位丰腴有肉的美妇人。   那几个小丫头,先前倒站得远远的,怎么的美人往后一仰便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一拥而上十分有序地将美人揽在了怀里?   我与灼华对视一眼,亦不知如何是好,左右这个事是她先扑上来的,与我和灼华其实并无多大干系。可是灼华她目光有些呆呆的,竟是望向了大门处。   我顺着她那清波婉转的眸子一探,那位白衣风流冲上前来将爱妻一把抱进怀里的,可不正是花拂?   美妇人泪眼婆娑,娇喘地倚进了花拂的怀里,“夫君……”   当下花拂百里珀香打横抱起,余光瞟了我与灼华一眼,淡淡道:“爱妻今日身体有恙,恕花某不招待二位了。”说罢,他吩咐了小丫鬟去叫大夫巫医一应待命,自个儿抱了美妻往屋子里冲去了。   ……   我望向灼华,她仍旧呆呆地看着大门,手心在她眼帘前晃了晃,她没理我,只是幽幽地说道:“我们走吧。”   我咽咽口水,迟疑着将她的肩膀一揽,“这个事么,你其实不必过于担忧,花拂那个货眼珠子瞎了,他不识货……”   其实我自个儿都说不下去了,“昏花胡柳”其实是个不那么正经的人,我晓得。但他今日对我和灼华的那番冷淡,可见是动了真怒,灼华看起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我见着灼华心情不甚好,带着她将上邺城走了个便,权且当了散心,回府之时,天色已暮。   翌日,我将化作桃身的灼华放在混元土里,昨日实在走得太久了,让她继续在土里修养着我想着会更好些。   因着心里着实是担忧放不下,我将这个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迟迟听。他越听脸色越沉,到了最后竟哀痛叹惋地将我脑袋一敲:“你是不是傻?那个宅斗宫斗的话本子你竟是不看一下的?”   我不晓得这个时候迟迟与我提话本子是几个意思,有些困惑,但见他不似说笑,反倒脸色沉重十分的认真,我也就认真答了:“我看的多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型的,当然尤其喜欢的就是神仙谈恋爱的故事,他们谈恋爱难道还要拖家带口、请个三姑六婆来串门子过家家吗?”   不需要嘛。我的两手往外一摊。   迟迟被我气得笑了,修长的指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一叹,“但愿是我想多了。”   他想了个什么?我仍旧是没明白,直至七日以后,上邺的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新任探花郎才高福薄,新婚妻子嫁过去未到三月,便香消玉殒了,委实可悲可叹,天妒红颜!   ? ☆、强扭的婚姻 ?  我心道那美妇人果然是个福薄的,如今灼华倒又多了几分机会了。   但灼华得知这个消息时候却不胜担忧,“那他……可伤心?”   我心下了然。虽则她苦修千年,但到底也只修成了棵老铁树,要开次花来委实不易,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么个不成样子的,却偏又打着朵儿,一番天雷滚滚的宿命安排,倒叫原本的有情人越走越远了。   想到这个事,我每每悲叹,总觉得他们明明能更好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我将自己关在闺房里,愁啊愁,日思啊夜想,终于给我想明白过来了,这个故事的关键之处就在于灼华她一直都没告诉花拂她才是小桃!   我将自己不容易得出的这个结论与灼华说了一说,本以为她纵不得深以为然,总也觉得能有几分道理,谁曾知她却摇了摇头,“他们两世都能结亲,定是月老司命都注定了的,与我实在干系不大,再者,他如今已然不是满微,却仍娶了她做妻子,定然也是因为瞧上了她,我再去一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我觉得灼华十分悲观,但我自己却是个不认命的性子,我将如今已可长长久久地幻出人形的灼华拉到了老父的跟前。   他十万分的诧异,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将灼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遭,倒逼得小姑娘脸色晕红得羞于见人了,老父将袖摆子拂了一拂,作沉吟状地点了点头,“不错。”   灼华有些惊异。当然她是该惊异的,这个事情毕竟我是瞒着她做的。   老父终究遂了我的意,将灼华收作了干女儿。   这个事既然成了,后边的那就都好办,迟长初知道宰相突然多了个义女之后,来找我谈了一番心。当然,如今的他已然是我阿爹认定了的女婿,再不会有那十八笤帚阵什么的来相为难的。   他觑着我,凤眸微弯,我一见他这个神情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果然他陡然将我勾进怀里,倒看得一种扫尘侍女红了脸纷纷避却了去,我咳了声,呆怔了半晌,他的五指又开始不安分了,直往我的脸上划过来。一道道轻盈的触感落到面皮上,我紧张地怵了怵,他却十分圆满的模样,“星曙,我怕你是好心办坏事。”   “呃?”我不解,这个事,确然是个鸾凤和鸣、连理并蒂的好事,怎的就坏了?   迟长初冰冷的指尖朝着我的鼻轻飘地一点,我觉得有阵酥麻在心底跌宕沉浮了起来,浑浑噩噩地就想到:这厮,貌似越来越喜欢调戏我了,不行,我需得冷他几日再说。   趁着他走了,然后本星曙大人十分豪气地对着阍人吩咐:“这几日见了太子,不可叫他进来!”   果然,我这几日再没见着他。   阿爹不愧是个丞相,办事效率也不是说的虚的,没几日便给我带回了一个好消息:“陛下已然答应了,而且依了你的言,越快越好,只待再过个十多日,便能成事。”   我觉得很是美满了。我于是对灼华说了:“你就等着当你的新嫁娘罢!”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发间的那一支缀着金丝的粉红桃花,那里的光晕明晃晃的又透亮了几许,如笑面嫣然,更添精致。那鹅蛋脸彤霞暗飞的娇俏模样,很是妩媚动人,亦不知这番美景叫她的心上人见了,心会不会醉成一径荡漾的湖水?   “我真的要嫁给他的么?”灼华还有些不可置信。   我豪情万丈地一挥手,“那还有假?那圣旨早就下了,你等着,时间有些仓促,赶制嫁衣是来不及了,赶明日我同你到成衣店去逛逛,保准将你打扮成最美的新娘子!”   诚然我与灼华两人都很欣喜,但是成衣店里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会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同灼华的眼光很是一致,看上的这款嫁衣殷红如火,裙摆丝绦一应设计得十分新颖得体,灼华甚至是有些爱不释手的,玉指捻着嫁衣的襟袖细细地摩挲,目光羞怯又柔和,与凡人新娘子并无殊异。   “唉你说,这探花郎刚死了妻子,转眼就要续弦了,娶的这位门第还更高了一筹,果然是个好福气的。”   “福气个头!探花郎那人,据说与亡妻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如今爱妻刚死,转眼就被陛下强塞了一个进来,他那哪能同意?据说,这求了几次情了,却被陛下硬生生给驳了回来,今日才终于咽下了这口气,咬着牙答应了。”   ……   我敏锐地察觉到灼华的抚着红绡纱的玉手一僵,我咬牙将她拉过来,只吩咐了店家将那嫁衣包了下来,也不必试穿了,就送到府上,然后拽了灼华就往回走。   没走几步,行至龙舌街之时,她突然甩开了我,我见她目色悲苦隐忍,恻隐之心大动,她的明眸里含着晶莹的光,一派泫然模样,望着我只道:“罢了,他既然不答应,那我们……”   “不许说丧气话!”我训斥她。   其实灼华作为桃花精灵,她对于人界的规矩礼法是大抵不知的,刚死了妻子就要续弦这个事其实不大道德,单是对着亡妻的娘家就不太好交代。但我私以为这个事等不得,灼华这软刀子磨着,万把年也不肯轻易开口先表个白,我在人界的时日不长,是死是活,总得先替她张罗张罗。   回府之后,经过我的一番好说歹说,灼华也终于不再多言多心了。我被磨得嘴皮子都起了泡,口干舌燥地要找水喝,才出了院门,突然脚步一顿。   深夜的星光璀璨分明,灵光荡漾的碧竹畔,一方石桌,几个矮凳,他随意倚着石桌瞅着我,一脸的似笑非笑。脉脉星光不及他眉眼间的一泽无息流泉,猗猗翠竹难以掩抑他颀长如画的出尘身影。冰雪为神,秋水为姿,红衣摇曳,翠竹斑驳。   这个月下的妖孽也不知道望了我几时,我干咳了一声,该死的这个脚步竟然急匆匆的,仿佛是遇见了某样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将我往怀里一扯,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到底有几日没见着你了,在忙些什么?”   我想着他分明是明知故问,却仍是取笑道:“殿下连日了吃着闭门羹,不知味道如何?”   “闭门羹?”他蹙了眉疑惑地盯了我半晌,“什么闭门羹?”   他竟不知道?难道、难道他这几日从没有来找过我?我心中大大地恼恨地起来,猛地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我的怒气还没发完,他却沉沉地望了我一眼,怫然不悦地抿着唇角,“你的意思是,你这几日安排了人故意在你家大门口防着我?”   呃……这个么,这个么……   我一时十分为难,往地上看了老久也没找着一个能让我轻易钻进去的地洞,将自己的罗裙攥得起了褶子,却又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的心瞬间宁静了,宁静到我注意到了他今日的声音有些嘶哑:“星曙,雪霁天心,不久了。”   我听他这么说,信以为真。迟迟毕竟从未欺瞒过我,我很是欢喜,很受鼓舞地去抚他的脊背,心底有个问题,牵牵绕绕的,在一地竹叶清香、满桌烈酒醇香里竟被勾了出来,“迟迟,一直没问你,为什么喜欢穿红衣裳啊?”   紧贴着我的身躯颤了颤,我的心也颤了颤,良久良久,我以为他不会答了,却终是听见一声叹息般的低喃:“很久了,习惯了。”仿佛沉积了万年,沧桑空久,旷远而不可达。   习惯?我倚在他的怀里,在他目光触不到的地方蹙眉,迟长初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最讨厌红色了,还霸道地命令我也不许穿……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习惯了?? ☆、一语成谶 ?  送灼华出嫁的那天也是个艳阳天气,秋碧湛天一派晴空万里无云,上邺城过半数的商埠酒家都张灯结彩,以迎探花郎这位出身相府的新嫁娘。   我作为灼华的义妹,亦跟着去了。   迟迟说我难得眼光好了一回,今日打扮得甚是入了他的眼,我虽然不屑地撇嘴阔步而去,却不期然地弯了眼角眉梢,绽了红颜朱唇,确然欢喜得很。   灼华在花府大门下轿,我上去将她搀住,她那纤细若无骨的小臂一落入我的手里,便觉得她颤得很是厉害,一抖一抖的,震得红纱下的珠翠玳瑁哗啦地发出轻细如涓流淙然的脆响。   待进了府门,灼华更是紧张不安了,这双抚着我的手,几乎将半数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花府的下人们个个一身红红火火的,手底的花瓣纷纷洒洒,如星零漂泊的雨丝,落下的却不是秋日的凉意,而是温暖馥郁的浓香。   我用只有灼华的声音对她说:“别紧张,你的夫郎就在几十步开外呢,他今日穿得很是花哨,呵呵,等下入了洞房你就见得着了。”   众宾客的目光一直流连在灼华身上,虽然未露面,但这姽婳翩跹的身影,已经足够令人怀想了,他们惊异地盯着新娘子,让我有点怀疑我今日的打扮是不是并不像迟迟说得那般好,但是我还是极为开心的。   入了正堂,天色已经向晚,花拂一袭流火般刺目的红,倒是比灼华的这身还要亮眼写,我觉着约莫是气质使然,他穿这个大红色远没有迟迟那般清俊中透着妖娆魅惑的气质。他几步迎上来,将灼华牵入手心,对我微一颔首,“有劳了。”   他额前的一缕碎发覆住了眼睑,我看不清那双与前世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后来的我一直在想着,我怎么竟不瞧一瞧呢,也许我瞧了,那么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两人牵着花绳,在众人祝福里徐徐转过身。   花拂今日大婚有些强迫的意味,因而在择宾上两家都甚是讲究,来者都是真心实意祝福这对新人的,花拂座上的父母十分和蔼,虽不露喜色,但眼底已经有了几许微笑。   “一拜天地!”   他们对着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对着父母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灼华有些羞怯地垂着头转过身,花拂勾起了唇,一瞬间竟成了冷然的弧度。那双美得炫目的桃花眼,眸底亦尽是冰寒的雪意。   我暗暗心惊,陡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好!”   我飞身上去,可是花拂和灼华实在隔得太近了!他的红色挽袖里突然生出一柄银光锃亮的匕首来,刀光寒影幢幢,分下无数碎点,而我……竟亲眼看见摘下了红盖头正欲探知何事的灼华,她的胸口插入了这么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众宾大乱,尽失其度,纷纷退开了几丈远,我迟来地将花拂的手臂踢开,他震出老远,我顺手将灼华抱进怀里。   “灼华,你撑着点儿……没、没事儿的……”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再没有比这更恼怒更惊惶的时候了。灼华火艳的嫁衣裳上,顺着冰冷轻薄的刀锋,桃花瓣轻灵飘逸而出。   我怒意凛然地斥责花拂:“探花郎,你这是什么意思?抗旨不尊,还杀了新婚妻子?”   “新婚妻子?”他突然仰天长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溢出了少许,灼灼的桃花眼底尽是冷然与不屑,灼华煞白了一张俏脸,几许苍白宛如要低垂下来,她泪如雨落,花拂却一柄柄刀子直插她的心窝:“这个心思狠毒的女人,杀我爱妻,有何资格成为我的夫人?我花拂顶天立地,不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已是奇耻大辱,还要我娶这个心思阴毒的女人,简直是妄想!”   “拂儿!”花夫人惊骇地不能动了,花老爷这般喝了一声。   花拂擦着唇畔的一缕血迹,笑意森寒,“哈哈,我今日终于为亡妻报仇雪恨了!”   灼华的身子抖得厉害,胸口的花瓣也愈泄愈多,桃花色的微雨里,飞来厅外的几道惊恐的声音——   “快看!那位新夫人,流的不是血,是花瓣!”   “……妖……妖精!”   “新夫人是个妖精!”   一众人连“告辞”都来不及说便逃窜着离去。便是花府的那些个下人家丁,这会儿也跟着众宾客纷纷地退到了院子里。   灼华喘得胸膛几个大起大落,仍旧带着一丝惨然的笑意,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其实,是我妄想了……可你怎么会相信我呢?月满长河边,缤纷的花雨下,我失了一颗心,你却仍旧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路人……而已。”   “……什么?”花拂冰冷的神情裂开,眼底有些错愕。   怀里的灼华犹如花钿委地,轻盈的一把娇躯终究支离破碎成了无边纷纷冉冉的桃花,猩红夺目的大厅里,那大红的双喜是如此讽刺,她的原身在上空氤氲缭绕,如长歌横笛,烟波浩淼,聚聚散散、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我愣愣地望着空落落的手心,一时没有想明白过来,为何竟会有了今日,为何我竟亲手将灼华推入了绝路……   “星曙,我怕你是好心办坏事。”那是谁的声音,低沉如梵音清彻,在我心头砸下訇然巨响?   花拂脸色惨白,陡然地瘫倒在地……   他痛苦地抱着头,一声长嘶,仿佛九天之外仙云重阁巍然帝阙上的九钟长鸣,空了悲切。   “拂儿……”花家两老自是不忍看到孤儿如此凄绝,颤巍巍地要伸手去扶两把,花拂泪眼迷蒙,突然自失地喃喃,“我错了是不是……”   “小桃,小桃是谁……”   我冷笑着讥讽他:“小桃是谁?你自己去想罢!”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虽是嘴上骂着花拂,可我心里知道,若没有我的这一番推波助澜,灼华她就不会,就不会……   漫天花雨终究落了地,戚戚哀哀的一地残红,曼纷纷兮朱紫落英,飘摇兮如雪如覆。我的掌心一片冰冷,额上亦是一片刺骨的冷意,伸手,最后一瓣桃花落入手心。   粉色的外衣剥落,素色的甚至比月华还要皎白的清光破开,一点点如有水珠滚落,自叶缘落入正心,然后渗入,斑驳成最后一滴精华。   光芒散尽,一粒细微的星状的水滴亦化入了手心,不复得见……   “雪霁天心……”我无声喃喃,“原来这颗雪霁天心,一直都在灼华的身上……”这成仙的代价,未免也忒大了些。我到底还要失去多少?   头昏沉沉的,身体脆弱得盛不住这股子庞大的力量,灵台鼓鼓胀胀的宛若灵识就要自额尖破体而出,身体一轻,又跌落了某个怀抱……   熟悉的莫名安心的感觉,鼻尖是浓郁的凤凰花的烈香,身畔一丝无奈的低叹,恍恍惚惚的,亦不知是梦是幻,“星曙,我有的时候,真的挺讨厌封疆的,他便是羽化了也不叫我好过半分。”   这个梦,真的很沉了,我想。   ? ☆、面对美男,坐怀不乱 ?  全身都轻飘飘的,亦不晓得是在云上,在水上,还是底下垫着我少不更事时最爱吃的棉花酥糖?   我试着伸手去,眼前一片模糊,瀚海里缀着微弱的星光,有素色纱衫的女子,立在空寂开敞的露台上,拖着粉腮沉凝不语。风吹仙袂飘飖举,花冠不整,云鬓微乱,露台下云蒸霞蔚,氤氲间模糊了那女子的容颜。   只是那一举手一抬足之间的雍容华贵与天生自称的不食人间烟火气儿如此矛盾又相和,威仪里含着欲引人一探究竟的三分倾城颜色。   我觉得这个女子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却不晓得我从小到大究竟做了多少次这样不属于我的幻梦了,更不明悉这梦境中的男女与我究竟有何牵连。   我只能远远地遥望她,却仿佛永生永世也不可能靠近。人影渺小得一掌可盈,无上仙姿却并不因此损了半分。   她渺远的一声叹息,隔着星河里缠绵缥缈的长风顺进我的耳,虽则若在平日里我觉得隔着这老远还能听见这般细微的声音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此刻,我晓得我是在梦中,梦境中的一切自然另当别论。   我听见她说:“师尊,我的心意,你到底何时才能明白?真要我再等上另一个十万年么?”   漫漫银河似水如练,疏淡的星子也只是黯然无魂,她轻巧地一仰头,素色的广袖拂起,这动作甚是随意,随意且漫不经心,只是这衣袖拂过,立时星河都升腾了起来。   人道拨云见月,如今这景象却是拨云见星,原本寥落的星河一时璀璨分明了起来,看似星罗棋布却又毫无规律,如一弯娥眉月迤逦长空的麟尾,漾着细碎的珠玉光华。   这……这女子竟能掌控万里长空上的星宿!而且那样随意,仿佛那对她而言,只是啃馒头喝稀饭一样的寻常事!   可拥有着这般神力的女子,却落寞地、忧愁地叹息着。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你落寞忧愁个鬼,本星曙大人盼都盼不来这等力量,真个有了,那还不四海遨游,看觑个浮云沧海、吞吐个诗酒山河?   渐渐地,那女子身后有人靠近,是那个曾醉卧花海的清俊男子,星蓝色的衣袍,浓黑色的墨发,只于发尾处随意结了个髻,看着甚是清爽又潇洒,在她惆怅的哀怨里,低声道了一句:“星曙,我们……是师徒,一生纵是有亿万载,也终归只能是师徒。”   星曙!我悚然一惊,却不料这个梦境结得甚浅,只是手足这般抖了一下,却一下从梦境里摔醒了。   意识尚有些模糊,我一伸手,面前是某样光滑润泽又紧致结实的东西,触感十分的好,我顺着手多摸了几遍,唔,这个手感确然不错,好几块凸起的跟馒头一般的东西……   眼前传来一道男子勾引般的笑声:“星曙这是要摸我摸到几时?”   这声音,不是梦境中那男子了……我不禁有些失望,却恍然又是一惊,这、这不是迟长初么?   他说什么?我摸他?我什么时候摸他了?   等等,我手下的这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我试着往下探了一探,正抚得某样坚硬的物事,我好奇地捏了捏,猛然一个沉闷隐忍地“唔”声,我羞恼地收手,我……   一睁眼,他正恼羞成怒地盯着我。我环顾四周,皆是纱幔低垂、湘帘半卷,只有这个我们迟长初置身的浴池,甚是宽敞,原来我和他是半裸地待在这个温水池里!   他只轻飘飘地披着件猩红外衣,里头结实滑腻的胸膛轮廓都隐约可见,我亦比他好不了多少,只穿了绯色中衣,勉强算是遮住了关键部位。   与他一个对视,他却仍然火气沉沉地怒视着我。我心下讶然,待顺着之前的残觉往他身上探看去……本、本星曙大人刚刚到底是碰到了什么?!   “臭流氓!”我哗啦一甩手,将水花搅得四溅,泼了他一头一脸。   他未束的长发滴着水,这番风情很是惑人,只是那微眯的凤眸气势迫人,且沉沉的带点愠怒,不躲不避地受了我一击,却终是无奈地摇头,退了开去。   “迟长初,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又怎么会在这里?”我抱着手臂,尽量遮掩住了自己水面上的关键部位,恼恨地怒瞪着他。   他皱起了眉,“你的身体你不知道么?”   我……我的身体?我无边气苦起来,怎的竟无知无觉地被这厮夺去了清白,我拍着水花,声嘶力竭地吼道:“迟长初你混蛋!”   话音一落,却跌入了一个温实的怀抱,他的声音十分的隐忍沙哑,“星曙,你明不知道我舍不得亵渎你,却又与我生的什么气?”   我安静了。这厮抱着我靠在池子的岩壁上,下身某样硬邦邦的物事抵着我抵得很是难受,我不安分地扭了扭,却被他按得更紧了,那声音也更沙哑了,“星曙,别动,我就抱抱你,一会儿就好了。”我不解,他又道,“这一夜,我过得好折磨。”   粗喘声在我耳畔一遭一遭地回荡着,我便是再不解风情,也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可是我舍不得推开他。我知道,只要这么做了,他会很难过,我舍不得他难过。   “迟迟,很难受么?”天晓得这个时候我竟还能保持这等理智,果然是个坐怀不乱的修仙好材料。   “嗯。”他的回应里带着浓厚的鼻音,嗓子也哑成了烟嗓,“但是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抱抱,别走。”   我苦笑,“我们怎么会成了现下这等情况?”   他低低的声音如一丝宫音,弦声属引未绝:“你刚承受了雪霁天心之力,凡人之躯自然无法完整地接洽融汇这股力量,只有男子纯阳之力方才能替你导气归元……温水池是上上之选,若非如此,我怕你要睡上一个月,届时宰相大人恐会忧心。”   我笑他:“你怎么不叫我阿爹岳父了?”   他一愣,终于松开了我,眼底的狂潮也悉数退了去,“三颗雪霁天心已得其一,你自然看不上我了。”   凤眸暗下少许,我待要去安慰他一番,我并非什么得陇望蜀、没有原则之人,但是“雪霁天心”四字,却让我突然想到,我昏迷前的事情来了。   霎时间胸腔里血气翻涌,我压抑着这股子躁动的气息,皱眉问她:“灼华呢?”   他有些沉默,并不看我。   我追问,“灼华呢,你告诉我,她怎么了?”   “我……”他迟疑,侧过身,浮于水面上的红衣如一摊刺目的血,“星曙,她不在了。”   不在了。   ? ☆、这干醋吃得 ?  他虽然有一分停顿,但这个话仍然说得很坦然,当然,也有一丝寡淡。   我的脑中“嗡嗡”的只有这么一句,灼华她不在了,我害死了她……   捂着脸,指缝间泄下一丝冰凉,迟长初靠上来,攥住了我的手,另一手强势霸道地挑起了我的下颌,明明是置身于水汽腾腾的温水里,这修长凉薄的指尖依旧冰冷如故,我勉力看着他,那双凤眸尘暗,讳莫如深。   他说:“失去了灼华,你便如此消沉,你可知道成仙成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墨色的瞳仁里透着一片汹涌的狂潮,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迟迟,诚然他在我面前,言谈举止都自有两分和雅、三分不羁、四分风流,可从来不会有这般冷冽却偏又强势不可违逆的眼神。   我一时慌了,讷讷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是灼华的劫数……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也不晓得是哪里触动了他,他叹息着与我静静说道:“星曙,不论如何,我会陪着你,直到你亲手放弃我的那一刻。”  我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他的手指轻易上前来揩干了我眼角的泪迹,如此珍惜的小心翼翼的,我分外留恋这份冰冷带给我的温暖。   “迟迟,其实我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大,我很害怕……”   他长叹,倾身上前拥住了我,一室水汽氤氲,迷离了他的声线,“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羞耻地抱住他:“我害怕失去你……”   他微微一僵,那瞬间的脆弱让我很是心酸,那声音很是缥缈空灵,“够了,有你这句话,山长水远、千世万载,什么都够了。”   额上一丝水迹滚落,顺着我的脸蛋,混着水汽滚入口中,咸涩的,冰冷的感觉。   我的心,在这一瞬有些宁静,短暂地忘记了对灼华的愧疚,他似乎并不想让我停下来,半仰着靠着石壁,与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开来。   说到一半,已然中宵,帘外有殷勤的侍女频频相催,我实在没他那般脸皮厚,遂起了身,将挂在池边的一袭绯红色长袍披起,对着水里的妖孽淡淡一笑:“殿下,时辰不早了,我待在东宫其实不大合适,这就走了。”   我不顾他含笑的神情走开几步,突然眉心不可自抑地蹙了起来,脚步生生顿住,我回身问他:“你一个人,似乎用不了这么大的水池吧?”   他的唇畔吊着一丝轻快的笑,听了这话一派愉悦采烈的模样,自水池里爬上来,大红袍子只能勉强盖得住大腿,修长光洁又结实紧绷的小腿半隐半露,他迈着这双引人瞩目的长腿优雅翩翩地向我靠过来,我被逼得脸红地退了一退。   迟长初更愉悦了,“星曙,我很高兴你会吃这种干醋。”   “谁、谁吃醋了?”我尴尬地一转身,手往后急切切地挥了一挥,“你、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免得叫人瞧见了。”   他哈哈一笑,“方才在池子里边你怎么不提醒我呢?”说罢,那双冰冷的手又过来抚上了我湿漉漉的发梢,我觉得再接着他可能要痞得吹口哨了,“因为你垂涎我的美色,却又不想让我被别人看到!”   他这凤眸一闪一闪的,透着一丝慧黠与不可捉摸,我恼恨地一记粉拳将他捶开,“胡、胡说,分明是你将我带到这破地方的,是你、是你垂涎本星曙大人的美色!”最后一句,我因着找着了由头,遂说得甚是理直气壮。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轶文般,眼角眉梢都蕴上了这精致疏懒的笑,“我迟长初这辈子也算阅人无数,什么山珍海味、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吃剩了、玩烂了的东西,哪还希得那劳什子的外在?再说,‘美色’这等好东西,你有么?”   上次他还说我美来着!我一时气结,在妖孽面前,这话偏生又无法反驳,我挥袖急匆匆地走了。   “星曙、星曙……这就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不理会身后的回音,我走得很是急切,待夹着尾巴出了殿,见着几个穿戴得头重身轻的小侍女,觉得输人不输阵,遂开始昂首阔步、端出了千金闺秀的架势来。果然,那群人见了我,一个个屏息敛衽,再没了一个敢活着喘气儿的。   看着她们这般轻纱惑人的打扮,我觉得世风日下,很是痛心,须得告诫这群年貌尚小、还处于懵懂困惑之中的小侍女们,我自心中滚了遍稿,正待苦口婆心地说上一番,猛然听得人在头顶轻笑了声。   我手足俱僵,随意一瞥,五丈开外的玉阶上,迟长初红衣墨发,倚栏而立,端的是玉树临风、磊落潇洒,我匆匆瞥了这么一眼,终于不动声色地放开了那群小侍女,慌张地退了去。   直至出了宫门,那位与我素来有些交情的守门卫士到底看不下去地提醒了我一句:“耿小姐,你怎的今日走路同手同脚的?”   呃?   我于是不动声色地又偷换了回来,匆忙之际没来得及向老友说上一句话,便逃也似的飘走了。   ……   上邺城西郊十八里,是上邺城达官显贵方才盘得下的坟茔之地,花府的两位夫人都下葬于此处。灼华是桃花精灵,死时尸骨无存,花府给她立了个衣冠冢,勉强算是告慰了她的在天之灵。   陛下恼怒花拂抗旨不尊,却想到这段亲事到底他是被逼的,加之迟长初求情在后,老皇上斟酌了一番,最终削了花拂的职位,并且十年之内不得重新参加科举。   我还能要回灼华的牌位,想着她心底终究是眷恋着她爱的那个人的,便由着她被记入花府族谱了。   花拂中途寻了我一次,他的情况很不好,眼睛猩红猩红的,形容枯槁,甚是憔悴,曾几何时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如今竟堕落成了如斯模样,未免叫人痛心。而因着连娶两妻之事和现在这副光景,他也早已不在上邺城闺秀梦中情人排行榜上了。   他自然没计较这个,甫一见着我便问:“你为何没对我说,灼华就是小桃?”   “你想起前世的事了?”我有些惊愕,毕竟凡人轮回必要喝了那造了无数孽、拆散了无数有情人的孟婆汤,我实在想不到他竟还能想得起来。我见着他沉默如斯的模样,很是痛心疾首,很是为灼华不平,便冷笑道:“想起来又能如何,你连人和仙都分不清,说你瞎了眼,本星曙大人可曾冤枉了你半分?”   “不曾冤枉。”他垂着满头乱糟糟的青丝,桃花眼熠熠华彩尽失,黯然顿首。   我便冷笑着命人将他拒之门外,只给他留下了一句话:“你回去将你那‘爱妻’的光辉事迹查一查,查清楚了再来罢,灼华有话留给你。”   ? ☆、要命的美丽误会 ?  灼华的这个坟茔设得比百里珀香的还要气派些,多多少少算是给这个新媳妇儿做了些补偿,但我觉得人都已死,这些身后事真的没个计较的,也无所用处。   我给灼华上了几柱香,依照有辛的祭礼献上了几叠贡品果子,没过午时,身后沉夜现身了,他是个办事情利索且雷厉风行的人,上回来找我时,我只托付他替我查一下灼华和花拂的这段纠葛,他便真个去月老和司命那里瞧了番。   我问他:“查到了么,灼华去向何处?”其实我这么与一介上仙说话时很不够礼貌的,但是,这当口我心里其实很急切,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沉夜点头,双眸沉沉如凝滞的墨迹,“灼华仙缘浅,此番虽不至于魂飞魄散,却终是虚弱不堪。而且花灵是不得往生的,所以也能入了轮回道……”   他话音未落,身后又道切切的声音由远及近,“什么?”   往后一瞅,果不其然,正是那风华神采比上次见时更为不如的花拂,他风尘仆仆的,尘霜满面,发冠也束得歪歪斜斜甚是随意,不知出门时扶正了没有?   不过这货可能并不太清楚站在我面前与我说话的这位是个仙界顶有名望的上仙,上前来便将沉夜的肩膀掐住,红着眼嘶声问道:“灼华她怎么了?”   这般光景……估计是一切都查清楚了,也知晓了百里珀香前世时做过的那些事情。   沉夜倒是个涵养极好的,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扒了下来,侧身道:“灼华轮回往生是不大可能了,但上苍自有好生之德,我央着药君替灼华续了魂魄,倒也续得,只不过此番,纵便是好转起来,也须得个一年半载的时间,人间到时候,也已经过了百年了。”   也就是说,他们无缘。   “无妨。”花拂颓然地后退了几步站定,“她安好就好,都是我害的她的,都是我害的……”   其实我还央沉夜查了一个事,他这时也有了回音,“百里珀香世家信奉仙族,不知何处得了个秘法,修炼者可得慧眼,一眼窥破仙障云泽……只是修习者必然短寿早夭,百里珀香纵火烧林,毁了灵根,断了福缘,更加活不长久,其实与灼华并无干连,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花拂惨淡颓唐地跪在灼华的墓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   我冷笑着酸了他一句:“你知道?你之前怎么不知道?”   沉夜自身后虚扶了我一把,沉声道:“此事皆是天定,灼华身怀雪霁天心,此世劫缘不受仙界所辖,只是他的命数,司命的本子上一笔一画皆有记载,倒是怨不得他。我问过月老,他与灼华累世缘分,倒是没有断了去,如今雪霁天心已出,我叫司命将他来世的命格好好写一通便是,司命是我旧交,倒也碍不着什么事。”   花拂浑然无觉,大约是觉得来世过于久远了,这桃花眼底的星子只是微弱地闪了闪,复又无声寂灭了去。   我与沉夜最不喜见别人的愁眉苦脸,更何况不论沉夜怎么说,我都觉得是花拂自作孽不可活,也不想看着他在这儿跟心爱的人忏悔,遂叹了声,与沉夜换了一处交谈。   他说话与师父一般,从来单刀直入、直切主题,“仙界一直寻找那位星宿女神,却一直如同大海捞针,冯虚上神被阵法反噬,如今更是不可能出面指认,所以,我们现在也是极为苦恼的。”   听闻冯虚的消息,我的心骤然便是一痛,意随心先问出了口:“冯虚上神被阵法反噬,严重么?”   沉夜一叹,“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人界的时日,也已经无多。”   我但觉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耳畔一阵一阵的轰鸣,舌心一阵一阵的发苦,说不出一句话,吐不出一个字,秋意已浓,寒气刺骨。再过一度春秋,只怕他便……   虚空里突然传来一道轻盈的冷笑:“沉夜上仙对自己的姻缘素来是不置一顾,对别人的,倒是挺关心的么。”   这声音很是空灵澄澈、愀然幽冷,周遭一片青山环黛,流岚雾绕,这声音回荡不休,隔着疏烟淡水,一派隐匿风流。但我知道,这是上次那个女仙来了。   果不其然,沉夜的眉梢蹙了蹙,便无奈道:“暮潇,为何不放过我?”   语未竟,那仙女已现身了,霎时半空中都落下无数的花瓣来,上次我未曾得见这个声美的仙女,一直挺遗憾来着,如今瞧见她终于自云间幻现的容颜,倒还是不算失望,果然也是个标志的大美人。   暮潇自空中飘落,一身屺罗绡纱飘摇兮凌波欲去,很是缱绻风流。待落了地,却仍旧是眉骨清寒,只一双浓华明灿的眼盯着我的手看了半晌,有暗隐的火焰腾腾。   我心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是攥着沉夜的一角广袖……我什么时候拿在手里来着?唔,约莫是方才无意地碰了碰,觉得这缎子手感甚是不错,与凡界的全不一样,遂多事地多扯了几下。此际,我尴尬地抽回手来,对着暮潇女仙讪讪而笑。   本星曙大人敢以人格担保,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人家心中之人是迟迟啦,虽则我今日出门没有叫上他。   暮潇凌厉的视线与她那婉柔的声线倒是全不相衬的,她瞟了我一眼,却是对沉夜冷淡勾了唇,“上仙你确定是这个女子么?”   沉夜皱了眉,“我已大略猜得出,是的。”   我懂了,他们在讨论我是不是星宿女神。但他们都是有仙阶的,我这个没有资格发表言辞的便只能沉默地看着他们,一个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说穿了,便是发傻。   其实傻归傻,我还是觉得沉夜面对暮潇时,整个人的感觉与他平日里是全不一样的,分外冷硬,分外不通人情,而且,不论眉角亦或唇畔,也决计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哪怕只是淡淡。   暮潇拂了拂袖,一派自得无忧的模样,却是侧目瞅了我一眼,又道:“星宿女神,化身自万年星华之积淀,便是在上古时代,亦是风姿高华无出其右,你找的这个,容貌无缺,气质倒满是十丈软红的污浊之气……不知晓沉夜上仙,你的自信何来?”   她说我气质不好……算了,我忍。本星曙大人如此宽宏大量,觉得暮潇此刻必定是误会了我与沉夜的关系,欲借着机打压我呢,但这个事确然是本星曙大人不对在先,私自扯了上仙的衣袖,冒犯了这位女仙。我觉得我容人的这个气度甚是好。   沉夜不悦地道:“你若不相信我的识人之明,自己可以弃了去寻其他,不必与我在此嚼舌根,我们时间不多。”   这话说得那女仙脸色便是这么一白,她惊慌无措地发着颤,“你竟说我是在与你嚼舌根?”   ? ☆、榆木疙瘩与没皮太子 ?  美人的脸煞白着,无奈何我身边这位乃是位万年开不了情窍的榆木疙瘩。   沉夜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重了?他轻叹一声,低语道:“暮潇,你我身为仙界之重臣,尤其你更是仙界首屈一指的仙帝之女,更不应……”   “够了!”暮潇厉声打断他,“沉夜,你坦白来讲,倘使我今日要别的男人娶我,我愿是不愿?”   这公主好开放啊。我忍不住暗叹,这话本子故事诚然比我以前看的仙侠志怪爱情小说要精彩绝伦得多,那些个女主人翁,千篇一律的都是“泪光点点、娇喘吁吁”,却没有一个有暮潇这般勇气的。   沉夜的眸色暗沉沉的如远天的一丝暗角,他双手往后一负,“那是你的事。”   与世无争、清高傲世、仙根淡泊……但很伤人啊。   暮潇的脸色更是惨白惨白的,她哈哈大笑起来,诚然美人儿笑得这般放肆确实损了形象,可暮潇却很是惹人心疼。   沉夜仍是负手而立,淡淡道:“人各有志,我到底无法用自己的观念左右你,你若能找到好男人,那嫁了便是,没必要先问过我,毕竟,那个婚约早就不在了。”   我暗暗看了这么久,其实觉得沉夜大可不必如此,虽然现下是个不甚太平世道,但亲还是要成的,不很耽误,再者,将婚事拖到星宿劫难之后也不迟嘛,我觉得他是有情的,那这又是何必?   再看美人儿暮潇,她跌坐在地,双眸含泪,哽咽声声,却又不敢置信,望着沉夜不住地抽噎,道是番欲吐真情,却真个郎本无情。   ……   沉夜走后,我只身返回灼华的坟茔,果然花拂仍旧在那,绝望无言地俯身探着墓碑,修长莹白的手自石碑上一指一指细细的摩挲着。那身形,映着斑驳离离的黄叶,甚是凄凉堪悲。   我走上前,他回过身,眼睛红肿,唇瓣也破了几处,沁出血丝来。可他仍旧咬着唇不言不语的,只是眸光紧紧地盯着我。   他在等着灼华的留字。   一丝秋光映着漫天血色残阳,却只衬得那脸色恁的枯槁苍白,我低声一叹,将揣于怀中已久此刻已经有了些许微热的香囊抽了出来。   香囊甫一拿出便被他劈手夺下,急匆匆地去拆,我叹道:“你们缘分未尽,这又何必?”   “那只是来世。”他头也不抬地回了我一句,握住香囊的手微微一顿,我颤颤地置于鼻尖嗅了嗅。我闻过,是灼华身上独有的桃花芬芳,很是明媚鲜妍。   他的手更颤,垂了眸,一丝泪水滴落。“我花拂,此生,不娶。”   “这可使不得!”我拦住他,他终是含着泪水诧异将我望来,我道:“你与花家也有三世缘分,下一世你仍旧是花府少爷,你若此生不娶,怎有来世?”   这自然是沉夜告诉我的。他沉默了。   我劝慰他:“其实但凡好缘分,都是千世万载修来的,你吃了今生的苦,来世便必得一个圆满不是?灼华那里,我已和沉夜上仙说好了,你不必忧心,尽管过你凡界的日子便是了,寿终正寝,轮回再来,我保准这回月老十分靠的谱。”   他没回答,只是反问了我一句:“我心里只有她,还能娶别的女人么?”   唔,我觉得他应该问的是:“我这般克妻,娶了两个死了一双,还有人敢要我么?”我于是义愤填膺地暗暗回了一声:“活该。”   花拂将丝囊小心翼翼地解开,里边其实只有一条细长如许的缎带,银光闪闪的,跟月夜银河一般的皎洁深邃,上面亦没有多少字,灼华并未料到自己的结局,又怎么会留下什么衷情爱慕之语要诉?   尺素之书,不过三句:   累世情劫,终不过,爱之,恨之。生生世世,只为他一人三魂游离,七魄辗转。得成比目连理,何辞灰飞烟灭?   一笔一画,书的是女儿心,道的是相思意,虽则有“灰飞烟灭”这等吓人字眼,可是这行间字里,皆是掩不住的欢喜羞涩之意,她那时候满是即将成为他新娘子的雀跃,因而才留下这字字句句算作日后留恋罢?   “灼华,小桃……我负了你。”花拂捏着丝囊的手泛着透骨的白。   “其实,是我妄想了……可你怎么会相信我呢?月满长河边,缤纷的花雨下,我失了一颗心,你却仍旧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路人……而已。”那是灼华留给他的第一句人世之语,亦是最后一句。   他想到了这句话,苦笑一声,“我怎么不会相信你呢,怎么会甘心成为你的路人呢?小桃,我们来生再见。这一次,换我在月满长河,等着你翩翩归来。”   ……   得到了第一颗雪霁天心之事,除却沉夜,我谁也没告诉,当然,迟长初这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洞悉了世事的除外。   我觉得这颗雪霁天心倒无愧于曾是帝君封疆用来作了撑天灵根的那三颗,灵力充沛得很,我刚吸收了没多久,便觉得自己陡然身轻如燕了,随手一划,剑气如朔,漫卷烟尘,砂石横飞。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怕巫祠里那几人羡慕嫉妒于我,因而最近向师父她老人家告了假,自个儿偷偷阴在家将雪霁天心更好地融合了一番。   沉夜上次来了一次上邺,其俊朗不凡的面容造成了一番不小的轰动,甚至姑娘们又开始玩这些梦中情人排行榜的排名了,正当他们讲沉夜和苍术比来比去,比到最后也仍旧是不相上下不知谁该第四之时,我忍不住问了迟迟。   他眉梢一挑,“沉夜和苍术哪个更帅?私以为这丝毫没有可比性,在本殿下的华光普照之下,这些人都是裂枣歪瓜。”   我默了。是了,我跟这个排名第一的人说这些干什么?   但是,“迟迟,华光普照,你确定你不是说的菩萨?”   他也是一默,然后笑意吟吟将我按在了怀里,“星曙,上次你要教训宫女的那个事被我打断了,我心里其实挺过意不去的,所以跟她们说了,以后她们的衣物都要称一称,若无十两,便不许进我的宫来,你说可好?”   还称一称,我抖了一抖。自他怀里晕乎乎地爬起来,“你这都是和谁学的手段?”   他神秘地笑开,俊美得近乎嚣张夺目的脸漾着玉石般的光泽,“也许是无师自通呢。”说罢,他又佯作一叹,将我的一把纤腰都勾入了怀里,顺道在右边腰肢上掐了一把,我惊得差点跳起,愠怒地要揍他,却被他攥住了手腕,“谁叫我家星曙如此在意呢?”   “你想多了,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我觉得自己这般说,未免显得有几分虚伪,遂撑着他的脖子补充了一句:“就算在意,那也不是为你。”唔,怎么的越说越乱?   迟长初了然地大笑,凑过来在我唇瓣上啄了一下,离去时,他低垂的凤眸里有暗红的火焰微微地升腾着,比凤尾还要艳丽上几许的颜色,如此精致刻骨又迷离。我浑身酥软地靠住了他,暗道自己果然没有骨气。   “迟长初,你说,我是不是被你下了蛊了?怎么一靠近你,我就像是没了力气似的?”   “唔,若说下蛊,那也是你先给我下的。”   我十分可乐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打趣道:“迟长初,你信不信你再说,我把你的嘴巴都咬下来?”   他忙笑吟吟地将唇瓣送过来,“求之不得。”   ? ☆、花样逼供守则 ?  我玉手柔荑“啪”地一声盖在了他的脸上。笑意盈盈地瞪着他,“不要脸!”   迟长初倒是笑眯眯的毫不生气着恼,将我的小手一下扣在大手里,拖到他的胸口妥帖放着,那胸口的触感与手指很不相同,很是温热厚实,我红了半边脸,烧得滚烫滚烫的。   他低眉而就,我的手指搅得紧了紧,任由那两瓣薄唇落了下来,轻柔的触感如一场毫不真实的幻梦,镜花水月的迷离,沧海桑田的悠久,一瞬滞留成千载无痕,万古无声。   我忍不住抽回了一只手攀住了他雪白的脖颈,是红云升腾间一点无息的白,分外莹润滑腻,我望着他的眼睫,仍旧是长长的,细细的,似疏实密。   可是鉴于上次被取笑的经历,我再不敢回应,任由他灵巧的舌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攻陷了我唇中的城,心中的城。我晓得,若有哪一日我的心墙倾塌,那必是只为了他一人,因为,那里只有他一人,完好无损地立着。   皇帝陛下其实是个很开明的人,从来没有阻了我与迟长初会面,只是每次面对他和皇后娘娘那殷切盼望的恨不得自我的肚子里看出个小娃娃的眼神,我总是分外觉得心虚。因为我是不可能给迟长初留下小娃娃的,虽然其实我现在已经越来越想了。   这个想法,我没有告诉他。自然,但凡是个矜持女儿家,都不会主动说这些个事的……咳咳,本星曙大人自认还有几分要脸的矜持。   “星曙,说你爱我。”   这个吻不知何时结束了,他半睁着那双精致弯翘的凤眸,喉尖亦是嘶哑。只是,他说得很慢,很认真。   “我爱你。”我顺口便是一说,不走心,但我觉得,这确然是个实话,应该把它当做吃稀饭一样实在。他的瞳孔里有些积淀已久的沧桑陈韵,我不知为何竟然问出来了,“迟迟,我觉得自从你病好了以后就脱胎换骨了似的,你有什么奇遇没有?”   他被我那句“我爱你”弄得满意地勾了唇角,再被我一句问话拉长了脸,他挑眉道:“那你说的‘软柿子’是他,‘真柿子’是我?”   额……我一时无言,思索了良久不知当如何回答,却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什么‘他’和‘你’,你俩不是一个人么?真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若不是一个人呢?”那瞳仁黑如墨渍,沉得仿佛欲滴落素色宣纸之上。   我愣了一愣,他在我这一愣中亦僵了一僵,原本亲昵无间的姿势冷下不少,他悄然后退了一番。   诚然这般脆弱的神态让我很是心疼,但我觉得他必须原谅我,因为这个奇怪的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所以有些惊讶罢了,但是事实是——   “就是一个人嘛,我喜欢你,毋庸置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只不过以前的你,不是很喜欢罢了……”   我说完不敢去觑他的神色,我……怕他打我。   岂料他却挺温柔挺温柔地将我抱入了怀里,伸手覆住我的发,一指一指地捋顺、穿梭,再复又缠绕,似一只轻灵翩跹的碟,缠着花,绕着树,纷飞变幻,却没有弄伤我一丝一毫,我觉得很是惊奇。头顶上传来他不可捉摸的一声叹息,我忍不住也随着他的叹息而叹息:   他娘的,男人心,海底针!   ……   最终还是没能从迟长初的嘴巴里套出来他那时生病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总觉得是种奇遇,也许未尝不是成仙的捷径。   可是他守口如瓶,而且他最大的优点就在于,永远可以与你顾左右而言它!   譬如——   “迟迟那时候你昏迷不醒,可曾神游太虚,遇见了什么老神仙?”   “昨儿睡得确然不错,今早起来神清气爽的。”   “……”      我觉得诓他的话实实是个技术活儿,遂变着招来。   民间话本子倒是不少,武侠版的约莫是这般来的——   剑,是出鞘的剑,剑尖滴着血,人血(orz,其实我只找到了鸡血)。   我看着他,眼神森冷(其实很作),剑锋挺进,“说!”   我在心中早已将话本子背得滚瓜烂熟,待到他回应一句,我即刻便笑意冰寒地递出一剑,“不说,就死!”   迟长初安静地看我演完这一幕,只是很淡然、很优雅、很从容地对我一笑,“我说怎么桂姨向我抱怨你早上竟要杀鸡呢。”   艹,又忘了府里有他的卧底了。   武侠版行不通,待我来个话本子爱情版——   我委屈地将身扑进他的怀里,抽抽搭搭,楚楚可怜,一把大鼻涕一把辛酸泪地一抹,戚戚道:“你就说了吧,你分明就是不信我。”   “哪有?”他一挑眉。   又不按照牌理出牌了,但无妨,我顺溜至极地将下句接了下来:“就是,你无情,冷漠,你无理取闹。”   待他再反问,我便再有可接的了,这话本子天南地北地扯得如此顺畅,我一时竟觉得自己不去写风月故事委实是屈了这个人才。   他特坦然地将我攥在手里的袖子抽了回去,皱了眉道:“这是西丰国进宫的流光锦,丝线尤为难得,五十年才得一匹红缎子,被你这鼻涕虫弄脏了,星曙,你说,该怎么赔?”   “呃?这个么,这个么……”   这个“这个”在这里彻底没有了下文。   总之,本星曙大人最后一事无成,铩羽而归,将桂姨煮的鸡汤一滴不剩地喝了个精光,觉得迟长初这人,有问题!   我决意最后再努力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秋光晴好的某个午后,我约了迟长初泛舟湖上,他兴致极高地荡着桨,与我划了开去。船上仅仅只有我们两人,周遭很是静谧,这里的水流绕上邺,水傍着山,山依着水,很是和谐,腰子上枫林成阵,顺着山顶一路往下一路红,宛如泼墨绘染的一幅淋漓彩画。   我与他其实都挺健谈的,说了这一路也没半分停处,他索性弃了船桨与我专心聊起来,轻舟顺风顺水已经飘出老远,四下群山环黛,涟波倚绿,长空澹澹,鸥鹭灭没。   我觉得这个时候提出问题来会比较合适,于是将斟酌已久的词句问了出来:“迟迟,我觉得你现今磊落呃……那个大方,风度呃……那什么翩翩,与以前很不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迟长初于我对坐对视,听闻此言,却是将头一偏,挺认真地问道:“磊落哪个大方?风度哪个翩翩?”   “……”   ? ☆、乐极生悲 ?  算了,这货有心与我装傻,这蛮横狡赖起来,一般人却是耐他不得。我虽然知道泰半不会成功,却仍是忍不住气恼,将轻舟上横斜的船桨拿过来往地上一砸!   ……   本星曙大人很诚恳地表示,这其实不是我的错,我才三分力气没使出来,那木桨已经化作了齑粉……   雪霁天心委实太可怕。   他有些愣愣的,直至看到桨上一抹飞灰如烟散尽,终于沉着声音道:“孤不会水。”   我也愕了一愕,盯着他,手里指着已经半边滑落的碎木道:“那怎么办?”   他仍旧是目光沉沉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道:“用灵鸽传信,找人来救!”我羞愧地微微垂下头,就听到他恨铁不成钢欲将我生吞活剥了的声音:“孤这么多年来便没这般狼狈过!”   我讪讪而笑,将后脑勺一搔,傻笑着与他说道:“迟迟……这个,休恼,休恼,有话好好说……”   “孤觉得自己就是纵容你太过……”他沉怒地死盯着我。   我叹息一声,他诧异地将我一望,我起身对他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你自称‘孤’,我都想揍你……”   这是实话,大实话。   他倒是愣了一番,怒意散了大半,然后拂袖转身,淡淡应道:“我以后不说便是了。”   舟头的一抹猩红的身影,凝着九州的孤傲与岑寂。我十分心疼他这样,自身后拥住了他,“迟迟,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吧,我总觉得我不是我。”   手臂里的身体微微一僵,我听见他沉郁的声音,顺着河风飘来,“你觉得……你是谁?”   我将他抱得紧了紧,颊靠在他的后背上,“星曙,上神星曙。”   前头沉默了良久。   我在他瘦削单薄的脊背上蹭了蹭,温驯得像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我觉得对付迟长初这种阴晴不定、变化无端、喜怒无常的男人,须得用非常之法,偶尔的霸道强势和偶尔的小鸟依人都是必不可少的。眼下,我走的是后者的路子。   披散着的满头发丝被我轻轻枕靠着,柔软浓密,我喜欢这种细细的摩挲感,弯了唇角要赞赏一番,却突然自他的如鸦墨发里发现了一根银丝!   这银丝只是一根,且在毫不起眼的一处,我松了手,他垂下头似有些惊异,待要转身,我却将他肩膀摁住,一手捻起了这根银如月华的发丝。我很是心疼,其实迟长初作为一国太子,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竟这般日日纠缠于他,要他不得不跟着我瞎转悠、插科打诨……   我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白日里与我四处游荡,夜间却披着袍子自灯下批阅奏折的迟迟……   我要好好叮嘱他,要他不能过于操劳才是。   岂料这才松了手,轻舟突然晃了晃,幅度极大,转眼倾盆大雨覆下!   我差点身子一歪便要落水,迟长初将我扶住,这才险险避过一劫。深秋风凉,又怎奈得冷雨催逼?   豆大的雨点颗颗砸落,砸得身上生疼的,平静的湖面一时飞珠溅玉,鱼龙不安,飞出水面。天亦是暗沉沉的丝毫无光,只有流荡的阴云片片笼罩而来。   “不好,这不是正常天象。”我叫出来,四下暗得奇诡,哪里是寻常阴雨?   转眼衣衫尽湿,淫雨如覆,轻舟被湖水与雨势激荡得左摇右晃,我将孱弱的迟迟护在怀里,这雨是施了法的,落地势能极大,我怕他受了伤。   岂料他却时常不按常理出牌,这时竟与我笑道:“星曙,第一次面对危难时,你曾想过要扔下我独自逃生的,现在却舍身护我了,我很欢喜!”   呸,什么时候了,谁跟他打情骂俏!   我祭出了孤光,一面留意着四周阴沉的暗云,一面回道:“我只护我觉得值得的人。”   “我值得?”他便立在我身后,衣衫与头发尽湿透了,却依然面色不改,行止悠然又从容。   “废话!”   孤光一划,冰寒的冷光横空一现,惊鸿掠影,紫电坼天,一卷汹涌的浪潮奔赴远处,水天相交处因着黯淡的天色不甚分明,只能见横斜的一道白影冲刷而去。这一剑在雪霁天心的辅助下威力无穷,直劈得远处如电光闪了闪,轰隆隆一声巨响訇然迸裂。   轻舟已经歪斜了不少,这湖底似有悲切的龙吟,沉沉浑浑,又仿佛清清澈澈,这悲鸣很是动人,我心头暗暗吃惊:莫不是真有龙族栖息于此?   上古龙族陨灭,如今留下来的,不过旁门分支,与远古神祇自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们到底隶属仙族一脉,远不是仅得了一颗雪霁天心还未完全炼化的凡人便可相抗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想到一事来,我叮嘱身后的迟迟:“若还有阵法结印,你不可再将自己做了阵饵,听见没有?”   身后无人回应。   难道他又想……   我愤恨地转身大叫:“迟长初!”   他那整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琉璃,脸上的雨水汇聚滴下,凤眸凝着我,声音极低极低的,低到我已开始怀疑他是否受了伤,他说:“男人保护女人本就是天经地义,星曙,你总是这么爱逞强,你不知道我会很心疼?”   这个时候他竟然……   我实在不想和这个永远分不清场合的人说这个了,他虽然不想承了我的这个情,我却并不想就这般遂了他的愿,他不知道我对他的珍视,舍不得他受一丝一毫的损伤,我愿他在我眼底心底永远眉飞入鬓、凤眸浅笑,永远鲜活如初。   持着剑,我将身后留给他,紧紧与他贴住。   湖底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好一对生死相随的鸳鸯!”   话音甫落,湖水已经渐渐变了颜色,墨汁般淋漓一片,猛然自轻舟四面聚起了强势的飓风,漩涡如张血盆大口的水魔兽,转眼将这只单薄无力的小船困在了法阵中心。   该死的我竟然忘记了!上邺城人人自危的一件事是:每年九月十七,不可乘舟游湖,便是大船也不可行,湖底有异兽,性食人。   难怪今日一个人影子都见不到。原以为是民间百姓愚昧无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却不料竟然是真的!   眼见得水流越来越湍急,风浪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危急,我情急之下,右手持剑,祭出孤光轻易用师父教授的三才剑阵结了个结界。   我分明知道这撑不了多久,我也会因为体内耗尽而死,但我不悔!   腰腹处猛然便是一酸,摇摇摆摆的轻舟之中,尚有一个人,指尖冰冷,自我身后伸出来,摁住我持剑的手,将我大力一扯,我跌入他的怀抱,剑阵白光摇摇坠坠,“啪”的一声,如风吹残烛,无声寂灭了。   耳畔是谁的声音,如一首悠悠吟唱的诗?如一卷粉墨拓下的画?如一粒渺远逝去的沙?   “星曙,你才是我,值得舍命相护的人……”? ☆、竟然是我被擒了 ?  “师尊……”   我的意识彻底归于混沌之前,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苍白至极也俊逸至极的脸,立体的轮廓,修长的墨眉,星河深邃般的眼,薄灿如花的唇,星蓝色的迎风而曳的长袍,和他轻似呢喃梦幻的低语:“星曙。”   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撞了邪了,怎的会突然自灵识里蹦出这么个人来。可我知道,那是冯虚上神。也许,我真的是他的“星曙”罢。   噩噩地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全身很轻,像是浮在半空中,借着风随波逐流。   脑海中是一片幽淡绵亘、坠紫如瀑的落和花海,星蓝色长袍的青年席地而坐,背倚着身后的巨石,手上一把瑶琴,续续地弹奏着。琴音空灵,于花海中跌宕流转,不绝如缕。   以往做着这些迷梦时,我只觉得其中的人离我有千山万水之远,永远不可触碰。可是现下,他就在我眼前。   呼吸怕大了一些,脚步怕重了一些。奏琴的男子,一缕青丝垂落弦上,缠缠绕绕,他手上不停,只侧目含笑望我,“来了?”   他竟看得见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既惊奇又畏惧,竟然讷讷的不能动,亦不能言语了。   他看着我,眼底的星光比之九天之上的银河更渺远、更深沉些,淡紫色的落和花迤逦而开,生生自丛丛芬华中辟出一条幽静的小路来。我心如鹿撞,竟然暖暖地一酸。   “师……师尊……”我这般唤他,其实很紧张,紧捏着的手心一片濡湿。   他将眉眼曼垂,青丝如瀑,轻易散落,温醇如酒的声音淡淡飘来,隔着紫色泼墨深浅的花海,很是和雅温柔,“星曙,我爱你。”   我如遭雷击。是的,我竟对自己的师父生了这般的绮念!这可使不得要不得,我觉得这个梦须得赶紧醒过来才是。   我纠结无措地立着,他静静地将我望着,仍旧是淡淡的温柔的口吻,“星曙,原谅师父的自私,师父此心如你,且,爱你已久。”   爱我……已久么?   我不知是哪里来了力量与勇气,藏在挽袖中的手亦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我冲着他大吼:“你一直都在利用我,甚至连我的存在,也都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   这些话,憋闷于心底,压得老老实实的,我不知怎的,并没有记忆,却仍然对着六界首屈一指的唯一上神说了这么一番大逆不道之语。   他眼底的光闪了闪,碎了。然后景象开始扭曲,他清隽的眉眼模糊了去,怒号的风将眼前的落和花海吹荡成一片星零的雨丝,脚下的大地陷落,我跌入了石壁的罅隙之中……   亦不知何时,这梦醒了。我素日里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个懒腰,然后倒头继续睡个回笼觉。然而眼下没有笼。   当然尤其惨的就是,我连懒腰也伸不得了。   我被五花大绑了,还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四下是一片阴冷暗沉,只有木桌上燃着一只烛,快要燃尽了,昏暗的视线里,隐约有几个人。   他们见我醒了,为首的那个抽了根皮鞭,自我靠过来,几个喽啰待命而上。   我摇了摇脑袋,才能看清楚为首的那个人,并非我所想象的青面獠牙,相反的,他是个长相很是秀逸的公子,只是手里摁着皮鞭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晃得我的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   “你们是谁?”   我问这句话时顺带着将这间屋子打量了一番,三面皆是光溜溜的石壁,只一面是一方栅栏,约莫是上好材质制成的,轻易闯他不得。   “爷叫长梓。”他哼哼一声,十分流气。这副尊容与这副气度很是不相和,我觉得他大约是个妖怪,照着凡人化了张脸而已,果然,他侧着头倨傲道,“霜蘅是我妹子。”   原来是个狐狸精。   我再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分明是迟迟在轻舟上的啊。   身后有一小妖对着长梓贴上来,“老大,你跟她费什么话,姑娘交代了,抓到这个女人,只要抓到了,即刻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长梓皱眉喝道:“滚下去,该如何处置,爷还能不知道么?”   “是。”小妖讪讪地后退了。   长梓对着我,竟然露出一个十分倾慕……其实是十分好色的笑来,“丫头,你别听他瞎说,你这么漂亮,爷肯定不会杀了你的。”   我冷冷一哼,“大约是要玩够了再杀,我说的对不对?”   长梓蓦地眼神一亮,扔了皮鞭子道:“你答应啦?”   “呸!”我一口痰喷在他脸上,虽则我是个极具教养的大家女子,但是我父亲说过,对待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什么礼那都是虚的,不得手软。他抹了一把脸,笑意凝住,沉了脸色后退了半步,我冷声道:“迟长初呢?”   长梓是霜蘅的哥哥,那么我既落在他的手里,迟迟是不是……   “哟,还惦记着那个病秧子呢,半死不活呢!”长梓嘴角一挑,哼了一声,又道,“敢闯龙族的地盘,那小子不死已经算是命大了……不过,世人皆知有辛国的太子殿下乃是个顶顶无用的草包,他居然也敢和龙族较劲?”   他这般长吁短叹的,话也说不满,我只听到“半死不活”四字,便觉得心陡然揪紧了,不同于“冯虚上神”四字带给我的心惊,这是一种天地坼裂的空洞茫然,与死一般的枯寂。怎么会?   迟长初……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总要救我护我,宠溺我,又喜欢调戏我,我习惯了他的存在,却没有想过,倘使有一日他不在了,倘使有一日我离他而去,亦或是他离我而去,我又该如何置身于苍茫天地之间?   泪光模糊了我的眼,长梓登时慌了要擦我的脸,袖子伸过来,我坚决将脸撇过去,不理会他。   他叹了一声,“好吧,实话跟你说吧,他现在在我妹妹那儿。”我以泪眼觑他,他无奈道:“我妹妹虽然恨死了你,对他却真个是一心一意的,这会儿正在给他治伤呢,你也不必担心,他虽然经脉全断,但身上气泽却十分顽固强大,死不了。”   经脉全断……   我心苦地瞪着长梓,一出口就带了抽噎的哭音:“带我却见他!”   长梓皱了眉没理我。我一脚朝他踹过去,直踹得他抱着小腿跳了一跳,瞪着他恨声道:“你不带我去,我拆了你的老巢!”   我运足了气息,汇聚于手腕处,内力一吐,借着雪霁天心的瞬间爆发力,将他那其实不甚牢固的绳子给挣得断了。   小妖纷纷避却,长梓讶然地望着我没有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咬牙切齿道:“待我去见迟长初,我从不说第三遍!”   ? ☆、水底龙族 ?  我跟着长梓一路沿着冰冷的甬道顺过去,寒意逼人,且四下一片惨淡的暗,伸手隐约只见一掌,五指亦不甚分明。   长梓哈哈一笑,却是与我道:“你莫不是怕了?”   我横了他一眼,诚然身上这单薄的衣裳架不住不断入侵的寒气,可是我眼下担忧的是迟长初。“还有多久?”   长梓自知自讨没趣了,遂不再与我多言,他自然是与我单独走在一起的,毕竟带着那群小的,处于不利地位的便是我。我于是利用我好不容易抢到的先机,先要挟了番长梓,这才暂时换得了这片刻的优势。   迎着惨淡的光,一步步挪腾而近,渐渐的,视线也变得敞亮开阔了起来,只待一个转角,一时豁然开朗。   长梓突然长叹:“我到底不忍心欺瞒你。”   诚然承了他的恩情,我心下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因而对着似是而非的动人之语,我也没反驳了他去。   再一步,毫不犹疑地,我便踏了出去。   视线更是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身殷红如火的衣裳。两个人盘坐于散着寒气的冰床之上,迟长初双眸紧闭,火艳的衣裳半敞着,隐约露出一块玉色紧致的肌肤来。身后的霜蘅翻掌引着真气,朱色的光华曼曼笼上,笼得一脸的汗珠也变得模糊。   长梓自我身后绕出来,倚着转角的石壁岩冲我道:“我没骗你吧?”   自然没有,他帮了我,我很感激他。   我向着迟长初踏出了一小步,霜蘅不睁眼地冷笑道:“若是不想他死,你现在最好定在那儿。”   我心中一紧,却也依言定住了。迟迟的伤势约莫很严重,从那紧皱的眉头、微颤的双唇,我已可看出一丝端倪。   运功的霜蘅仍是没有睁眼,她冷冷一哼:“哥哥,你果然怜香惜玉!”   “妹……妹子过奖。”长梓这货不知道从哪儿听出来他是被夸了,竟然答应得挺勤的。   我将长梓扯到一边,拐了个角,重又隐匿于暗处了,我细声细气地同他道:“听你那语气,似乎是对水中的龙族了解一二?怎么回事?”   那位素未谋面的龙女,我与迟迟好好地湖上荡舟,最多说了几句体己话儿而已,也不晓得究竟是何处惹了她去,竟然这么狠,一出手就是杀招?   长梓略一沉吟,蹙眉道:“那位龙女你最好少惹,据说当年在仙界便没几个敢得罪她的。”   这倒是个奇事。我对迟迟的伤势很是担忧,但天生爱八卦的这个特性却撩起了我心底的腾腾火艳,以至于一瞬之间我竟忘记了她是打伤我的迟迟之人。   “那个嚣张的女仙是谁?”   长梓脸色微变,“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个龙女,当年为了参商星君可是差点颠覆了整个人界的!”   呀,他这般一说,这下不让我知晓我也知晓了,仙界鼎鼎大名的芜落上仙,原来是她。   《诸仙志》上有记载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却提到了这位芜落上仙的一句经典名言——   “天命难为,芜落便为你逆天而行。我爱人便是这么不留余地。但你既然招惹了我,那就必须接受我爱人的方式,否则,我必先毁了你,然后再自毁!”   她的这个话在正统思想下是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因而《诸仙志》上留给芜落的便只有“性行狠辣专戾”六字之评。   我自然不晓得这到底公不公正,但以着她打伤迟迟来看,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岩洞里突然传来霜蘅妩媚勾引的声音:“殿下,你就是这么报答奴家的么?”   迟迟醒了?这确然是个好消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甩开一旁盯着我发愣的长梓,疾走几步入了穴口。   红衣妖娆的迟长初已经自冰床上立了起来,见到我,眉梢染上三分喜色,正待说上一些什么,岂知趴在床上媚态横陈突然柔荑抚胸、眉间若蹙,娇声软语道:“殿下你推得人家胸口好疼啊……”   迟长初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又回过头来瞅着我。   我偏着头睨他: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冰床上朱绫红罗的霜蘅,自是颜色万般好,体态可倾国,纤纤玉指虚虚地将某位负心汉一点,含情脉脉,泪光幽幽,正可谓樱唇染着胭脂,粉腮透着朱砂,乃是一派妾有心做那萋萋的绕石蒲苇之态。   经典话本子《红桥绣球记》中的女主角季珍珍有句名句,且说的是:“郎阿郎,我曾这般巴心巴肝地为你……”   我觉得“巴心巴肝”这个词儿用得甚妙,眼下这副光景么,余私以为霜蘅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罢。   不过,迟长初除却在我这儿偶尔吃过一两次瘪以外倒是从无败绩,我挑了眉梢。   虽则挂念他的这个伤势,可是他在我面前却已是精神抖擞得很了,对着霜蘅,他翩翩有礼的一揖,且弯了薄唇笑意昭昭地说道:“姑娘这伤口好生奇怪,竟有随心而动的本领,话说我明明推的是你的屁股来着……”说着,他还啧啧两声。   本星曙大人:“……”   霜蘅突然花容失色,大叫了起来!   长梓一派凛然钦佩地自旮旯里扭出来,对着迟长初便是一拜:“人说脸皮不厚的男人没人要……我总算是知道星曙为何看不上我了……”   怎么扯到我了?   我皱了眉,去瞟迟长初,他捂着嘴轻声地一咳,咳得我心尖打颤,罪魁祸首却突然拱手对着长梓还礼,神色十分认真地回道:“比起明目张胆称人家未婚妻闺名的阁下,在下……可能、似乎、仿佛,还嫩了点?”   听听,又在向人宣告他的物品所有权了。   趁着霜蘅还侧卧于冰床之上,我抢先几步站到迟长初身侧,将他护在我与霜蘅的身后,我敌视着脸色忽变的女狐狸,却没忘了问他:“迟迟,伤恢复得如何了?”   身后有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你猜?”   ? ☆、妖孽毁容了 ?  我正等着迟迟一声痞坏痞坏的笑,好叫我放心,然而却没等到,霜蘅突然笔挺地自冰床上坐了起来,两眼退粉收香,直勾勾地盯着我,“猜个鬼,他全身的筋脉都断了,我这点微末术法自然无法完全医治他,自今以后,力气都使不上了。”   什么……   我心中咯噔一下,他方才怎么还有心思同我与长梓嬉皮笑脸的?!我愤怒地将他拉过身前来,“你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抿了抿唇,仍旧是眸若春华,漾着柔软迢迢的水光,但是回答我的仍然是怒不可遏的霜蘅:“听你这意思这还是殿下的错了?要不是他,你早就葬身龙吟溪里了!”   “你……”我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聚起了水雾。   迟长初看了我一眼,将头一偏,垂头低叹,“我就知道你会如此。霜蘅姑娘,你未免多嘴了。”   长梓立时肃然起敬,感佩道:“阁下以凡人血肉之躯,便只身对战当年仙界顶有名望的上仙,委实是了不得!”   他这个话说得很不合时宜,我正伤心着,霜蘅正愤怒着,又因为迟长初的一句话而伤心着,他却十足的兴高采烈,好像半道上捡了饱胀的一袋金豆子似的。   于是,迟长初动怒了,但我知道迟迟这个人,他越是生气的时候便越是淡定,这会子,也只是淡淡地瞟了手舞足蹈的长梓一眼,然后慢吞吞地握住了我的手,也不回头,“你若是知道我是谁,还说得出这个话来,那也是个人物。”   话说,那明明是个妖物……   长梓一时愕然,“阁下的真实身份是?”   我攥着迟迟的手紧了紧,因为我无比盼望着迟迟他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因着经脉尽断的这个伤,在人界而言,基本上属于使无数医士尽折腰的顽疾。我怕他这辈子便如此过了,那么,老陛下他会不会突然换了太子人选?   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照壁烛火下红衣斑斓的男子,神情专注且静谧、孜孜不倦地批阅奏折,右手的狼毫边,一叠叠奏章砌得有小山高……   迟长初将我微笑一望,继而十分老神在在地回答长梓,“我是星曙的未来夫君。”   不晓得这个身份有什么厉害之处,我一时没想透这对他的伤有何好处,便听得长梓沉闷的声音:“果然……来头不小。”   我:“……”   他是在耍我呢!   我有些生气,便要抽回手,他却在这一挣之下,将我握得更紧了,一双流光旋波的凤目如两瓣纤秾合度的姣花,正是眶中的蜿蜒而出的晕红,使得他这一顾一盼之间皆是说不出的惑人风华。他盯着我,然后淡笑道:“星曙,我们走吧。”   “恩。”   我时常觉得迟长初是给我下了蛊的,显然事实是没有,但我之所以产生诸般错觉那也绝对是有原因的,譬如,我与他对视之下,最先手足发软、心醉神驰的那个人必然是我,臣服美色之下,那么接下来,任他如何地轻薄我、套我的话,我都没法子拒绝反驳了。   灼华以前曾经笑我:“嗜色成性!”   我自然答:“食色性也!”   ……其实,也许,本星曙大人真的是个……好色之徒?这个么……有待查证。   他携了我的手,几步一转,背后霜蘅突然尖叫道:“不许走!”   我皱了眉,他停了步,扭头淡淡问了一句:“为何不许?”   于是我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因为迟迟的这个反问实实是个毫无建设意义的废话,人家自然有心抛个连理枝,渡了修为损了真元,结果情郎看都不看一眼就要打包退货,这委实也太伤人了!   琢磨着,这下我可走不了了。我一个对付此刻损了功力的霜蘅约莫顶得过来,但若在加上一个长梓,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外头还有一大筐子待命的小妖,我带着个此刻手足乏力的大男人还想要全身而退,那简直是无稽之谈。   霜蘅分明气得红唇发颤,却仍然媚眼如丝地盯着情郎,娇软地回语:“殿下,人家为了救你,胸口正疼得紧呢,你都不帮人家揉一下的?”   兀那“殿下”十分淡然地看着霜蘅一下没一下地娇媚地揉着胸口,我和长梓都看得脸欲滴血了,他却仍旧正直地、肃然地……目不斜视。   “你的胸紧紧正好。”   ……霜蘅快哭了。   我于是不咸不淡地回了迟长初一句:“看不出来你对女人的这些还挺了解的。”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也还好吧,我都是以星曙你为基础来判断的。”   ……我和长梓霜蘅一起哭了。   就知道温水池里他肯定不止就亲了我那么简单……本星曙大人,是不是都被他看光了……啊啊啊,流氓,色狼,下流胚!   迟长初约莫觉得这个刺激已经够多了,遂拉着我正欲往洞府外退去,我突然想到“狡兔三窟”这四个字来,狐狸的洞府想必更多,怪不得我到哪儿都能遇到霜蘅这个冤家,虽则她今日救了迟迟我心存感激,但到底对我家迟迟怀有不轨之心,且上次的毒蒺藜和阵法之事我还没忘呢。若不一次将事情解决干净,恐怕夜长梦多。   心思转了几转,我的一颗玲珑心在此刻全然没了用处,只是思忖之际将牵着我手的男人拉扯了一番,轻轻的,他与我心有灵犀一般,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继而长叹道:“那好,今日做个了断,倒也不错。”   了断?怎么了断?   霜蘅惊得牙齿打颤,“你要,做什么?”   长梓见势头不对,疾步冲过去冰床处,将妹子揽入了怀中,霜蘅疲软地靠着兄长,双目瞬也不瞬地望着的,仍旧是我身畔红衣翩然的迟迟。   迟长初眉尖微蹙,松了握紧我的手,藏入了广袖之间,他淡淡将两兄妹扫了眼,“我知道,狐族爱美。”   狐族爱美关眼下的情况什么事?   然而他这般说着之时,不着痕迹地,却退离了我两步远,我但觉得有些不对,那火焰升腾般的红袖里不知何时突然闪出一只锃光瓦亮的匕首来,他右手一翻,骤起发难,一刀直直地那张毫无瑕疵的俊美得天人亦不过如此的脸拉出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迟迟!”   “殿下!”   ……   霜蘅欲正冲过来,却被长梓摁住了手脚,我近水楼台,将他扶进怀里,那滴滴触目惊心的血顺着森然的刀口汩汩地下落……   我遍寻全身找不到一张干净的帕子,急得眼泪打转,终归只能厉声朝他哭责:“迟长初你是不是疯了?”   “就算疯,那也只为了你一个人而疯。”他镇定地将那只匕首扔于地上。   “啪——”清脆地一声龙吟。也不知道是谁破碎的心声。   ? ☆、上仙来算账了 ?  霜蘅原本蓄意已久的泪水,突然落了。   “殿下……”   我被这凄凄恻恻的一通眼泪弄得震了震,握着迟迟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我有些不忍再见霜蘅打着泪花儿的媚眼,我对迟迟说:“你何苦如此……”   他没回我,只是对霜蘅长梓两兄妹淡然说道:“我如今容貌已毁,自是再入不得你的眼了,我可以走了是么?”   长梓皱眉,将妹子抱着,不悦道:“走。”   霜蘅伏在兄长的怀里哭,却没一点挽留的意思,倒是如迟长初所想的一般,狐妖生来爱美,却是凉薄得很,半丝真心亦没有。我默叹地回望了一眼如被扔弃的幼狐的霜蘅,终是被迟长初牵着走了。   狐狸洞外别有天地,自是山清水秀,只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天边一缕残阳如血,暮色尽头有丝丝暗红的迹线,那是星宿之劫的残酷征兆。只是眼下,人间尚有一片净土,守着一份和乐。   走了许久,顺着山间小路一路往下,我始终紧紧地攥着迟长初的手,不忍心看他右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我一直不敢抬头,只专心数着脚下踩过的红叶。   他的脚步顿了顿,我跟着停下,他俯下身来,轻声道:“星曙,我变丑了,你可会嫌弃我?”   “自然不会。”我的鼻子酸酸的。最开始注意到他,自然是因为那妖孽一般的容貌,可是久而久之,久而久之……   他勾唇笑道:“那为什么不敢看我,还哭?”   被这么一激,我倒吃了招了,岂料一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光滑如羊脂白玉的俊脸,哪还有半点受伤的痕迹?便是先前染上的一道血迹,也都荡然无存了。   这比妖孽还妖孽的脸上吊着三分薄笑,眉眼弯弯,唇畔殷红如漫山红叶丹华,直教我看得痴怔了片刻,方才想起来他这是在耍我呢!   我觉得,迟长初这个爱骗人的习惯其实是个坏习惯,我需要和他分辩几句,却被他捉住了两只葱管纤弱的手,探他的双眸,晕着一点隐粉的红,沿着眼线一丝丝移挪而上,勾成两道初月,只是这笑意里透着三分戏谑、四份调笑与促狭,让人心中委实是气怒不胜。   “星曙,我怎么可能轻易就吃了亏的?”他居高俯视我的发旋儿,轻笑道。   是了,这厮是个顶顶没皮没脸的,骗个把人算什么,这货永远不知“君无戏言”是个什么概念。   我嘀咕道:“障眼法,你怎么会?”不是筋脉尽断、神仙难救了么,不是从此以后再也使不得力气了么,他竟然还能弄个障眼法。稀奇稀奇。   他低低笑开来,在我头上哼了声,却是不再言语了,只拉着我的手,朝着红叶铺就的松软山路一道下去。   出了重峦叠嶂的深谷,又是柳暗花明了,我想着要去龙吟溪打探一番,心中的这个想法不一留神儿就念叨了出来,某人突然哼唧一声,然后重量突然压我身上了,我纳闷地推着他,却听某人委委屈屈地说道:“星曙,你不爱我了,那个女人打伤了我,你还想着她……”   女人的醋也要吃么?灼华那时候日日养在我身边,也没见他这般在意过。   不晓得他这又是抽的什么风,我将他一把掀开,继而道:“迟长初,这个事你就别管了,总之你的仇,我一定替你报回来,就算现在不行,待我成了仙,我也……”   不知怎么的又说到了这个禁忌的话题,我暗恼地跺了跺脚,果然他已几步移开了去,倚着一棵红叶树不言不语了。   ……   拉着别扭不肯说话的迟长初一路觅到了一个村落,此时天色已暗沉,天上几点孤星闪烁,曾几何时,那里也是一片群星繁华。如这孤寂荒僻的远村,中道衰落了。   我觉得此际找个住宿的地方尤为重要,有人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在这荒郊野外的留宿,我扯着不甘不愿的迟迟一路向着孤村奔过去。   天上月华渐盛,清光无垠,如浩雪千里,周遭林梢影动,风过树林吹起斑斑疏叶脆声沙沙,这等境况,约莫是走不了了。   迟迟与我默契地停住,他亦敛了神色,正四处打量着,紧跟着,一道清如练的白光自天边滑落,再下一瞬,晕着九天月华的光辉里剥落出一个婷婷美人来,美人的面上皆罩着一层堪比三秋的冷霜,手底一杆长剑,莹莹地散着冰雪冷意。   这美人是我认得的,暮潇。   暮潇瞬也不瞬地冷盯着我,到叫我十分不好意思,我顺手扯了把迟长初的袖子,他红衣的衣料子滑不留手,一下子却没扯住,他在我和暮潇之间看了看,然后低声咳嗽了番,压着声音同我道:“这是已故仙帝的女儿,是只白凤。”   凤凰?他同我这般一说,我却惊奇了,“怎么了?”   他是说我打不过?好的,确实打不过,看美人今日这架势,不是来切磋的,纯属来找茬儿的!   他又咳了咳,“你不可叫她靠近我。”   ……迟长初这货不讲义气啊,想当初我也拼死护着他来着,不,不对,他也拼死护着我来着,算了,他如今筋脉都接不回来了,自然信心也低了些,我可不能与他计较这个。   我遂一拍胸脯,道:“放心站我身后好了。”   我身后将迟迟往身后一揽,随即故作镇定地上前了几步,暮潇的脸色依旧冰冷得没有表情,只是雪白仙纱被吹得飘了飘,层层叠叠的,如出水莲般,菡萏亭亭,香远益清。   “这个……咳咳,上仙此来有何贵干?”我觉得我的这个话,这个语气,甚是委婉和蔼,全就是好商好量、和气生财的做法。   美人偏就脸色一白,一柄长剑出鞘,霎时光芒大盛,笼得那弱质纤纤的女子更是楚楚堪怜,我琢磨着打架这个事其实太坏风景了,这般花前月下,不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那都是坏风景!   可是美人那一柄长剑指得我心慌慌的,我小腿打着颤儿,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道:“这个……上仙么,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动剑呢?您这个手,这个气质,不弹箜篌都是委屈了,握着利刃实在辜负美颜……”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我弹箜篌?有谁来听?”她的剑光又亮了几许,她突然恨恨地盯着我,“他心底的人,是你!”   他?沉夜?我突然明白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暮潇持着剑近前来,我身后侧的迟迟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她一步步翩翩生花,他一步步后退,再退,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我不能退,我要保护迟迟。   暮潇的剑尖离我的咽喉愈来愈近了,近得剑锋的寒气刺溜地直逼进了我的喉咙里头,咯得吞口水都疼。她突然静止了,握着长剑对我说道:“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为何他的心中就是没有我?”   “上……上仙,这个……这个其实是有点误会。”我干巴巴地地回道,“其实,我算不得什么的,真的,你信我。”   亲娘的七舅老爷,沉夜到底会不会做人啊,纵是拒绝,你先把话说清楚了不好么?   她自是不信,冷眼瞧着我,自上而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紧跟着道:“本上仙也从不蛮不讲理,恃强凌弱,今日我给你公平的机会,你以任何方式,只要胜了我,我决计不再与你为难。”   我心里叫苦不迭:上仙,你这不是蛮不讲理、恃强凌弱么,您确定么?   ? ☆、决裂(上) ?  我以前在巫祠里,师父告诫最多的是什么?是身为修道之人,不可持强斗狠,最忌挑衅犯事。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自个儿被挑衅了。倘使不还手,那绝对是把巫祠的面子都扔龙吟溪里了。   不过眼下,我还是奉行师兄缪玄的话:面子很重要,不比长命好。更何况,这确实是个美丽的风月里的误会,所谓风月里的误会不是误会,也分不清楚孰对孰错,我心想暮潇其实是爱成了一种执念,这才慌不择路地想出了这么一条下下策来,她其实并不想取我的性命,我不可与她较了真去。   我悄然后退了半步,暮潇剑尖挺进半分,她蹙着眉等待着我的回答,却在迈出半步之后,剑锋斗转,却是对准了我身后侧红衣招摇的迟长初。   迟长初是我的禁脔,谁都碰不得扰不得,我拧了眉心,却听她狐疑的一声清叱:“何方妖孽?”   妖孽?开玩笑,迟长初要是妖孽,沉夜上仙会不晓得?这只雌凤凰,此际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了。   也罢,迟迟现在重伤难治,所能倚靠的便只有我一人,我万万不得教他受了半分损伤。我骤起发难,要去捏她的寒光冷峭的冰剑。   这剑冷得刺骨,依照古书里说,应当是用上古月石所炼制,珍贵无匹,威力无穷,她是仙帝之女,自然配得。但是她没有叫我抓着,反倒是身形一旋,剑光如匹如练,飞下无数冰箭来。   她已然让了我三分。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有。   暮潇的剑在最深的浓墨色的夜里飞舞,飘荡如云翻涌不息的裙裾,飞瀑直坠三千纷扬的青丝,一片片,一缕缕,但都不及那剑气所震出的冰箭万花乱射,飞珠溅玉。   我的孤光这时候拔不出来!   该死的召唤不出!   因为被逼得紧了,避无可避!   以凡人血肉之躯对战仙界声名极盛的上仙,迟迟如此,我亦如此,但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杆秤:这无异于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徒手捏了个气诀,召得一片云气,只是削弱了冰箭刺入周遭的弑杀之味。我自然知道,暮潇已经动了真格的,切磋也成了杀机,因为一个迟迟!   我不晓得暮潇为何只是看了迟迟一眼,便突然转了心思要对付他,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允许!我的迟迟,我自己尚不敢伤他、动他一丝一毫,旁的人自然更不能肖想!   灵台一片浑浊,炽烈的灼痛,有什么烧得粉碎了,我辨不清冰箭的光影,只能迷蒙地徒手捏碎了几支,潜意识里有人百转千回地唤我:“星曙。”星蓝色的袍子仿佛近在眼前,婆娑摇曳,仿佛潺湲流动的水华。   腕间的血液烧得滚烫,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对着暮潇红了眼睛,一道声音在脑中盘桓不去:“星曙,别怕,没有人伤得了你。”   一团清蓝色的火焰自我手中腾腾升起,持剑引诀的暮潇显见得是愣了愣,便再没有凌厉的后招了,而我手中的这团火焰却愈来愈大,愈来愈明亮,我只觉得下一刻,它便会不受控制地自我的手中飞出!   “星曙,住手!”那是谁的声音,担忧中透着惊惧的沉怒?可它又是如此嘶哑神秘,古韵沧桑不去?   有冰冷的手覆住我的手,那团蓝色的火焰,自他冰寒的冷覆下,渐渐地熄灭了去,我的腰一紧,却是被这人拢了怀里。   灵识清醒了番,眼前只觉得有火在焚,探着头去瞧,却不过是那人的衣裳,他闷哼了一声,有剑锋入肉的声音,再一声,便是衣料破损的撕裂声。抱着我的男人,他受伤了。那冰箭射入了他的体内!   我扯着迟长初退出阵中,他的脊背上中了一箭,那冰箭寒冷入骨,仅只是距离三尺,也觉得血液凝固僵作不化,又何况被它刺中?无奈这冰箭有形无质,落入身体即化,再也无迹可寻,只有迟长初身后的一道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殷红的血。夺目,却看得我满目心惊。   他苍白着脸虚弱一笑,扶住了我的手。   再看暮潇,我是愤怒的,但是,她却不知何故竟被震出了十丈,纤盈的姣好的身躯被一棵参天古木横着一击,自疏叶中复又重重跌了下来,一时落叶如雨坠下纷纷洒洒的几波。明月苍白,美人的无垢白衣上血迹斑斑,她挣扎着起身,缥缈轻灵的发髻散了,拭干唇畔的一丝血迹,她仍然有些愣愣的,颤巍巍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暮潇以剑驻地,丝毫不理会我愤恨的眸光,却是冲着我怀里虚弱疲惫地喘着粗气的迟迟道,“一介凡人,怎会有如此威压,你到底是谁?”   迟长初喘得很厉害,连带着之前筋脉受损,我觉得他估摸是受了大创了,心中忧愤焦急,却偏生这个暮潇分明受伤了还不打算放过我二人,再周旋下去,我亦是心无余、力不足了。   但世事总有转机,暮潇再度聚了仙力欲搏个生死之时,她的寒剑堪堪划过一道半月弧迹,却无声地闪了闪,然后便与身后的浓黑夜色泯然一色了。   “沉夜。”暮潇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皱了眉,这个时候沉夜上仙驾到,我并不确定是福是祸。   一道玄青色的影子一晃,却是不住何处飘来的,这位风姿高华的上仙便现了身,观了番战局,却是冷着一张脸,对暮潇说道:“暮潇,你太过分了。”   暮潇急急地欲上前解释:“不是,这个男人他身怀……”   “砰——”沉夜信手捏就的青光击中了她,暮潇脸色惨白,惊叫着跌出老远,终于再也起不了身了。   “你,你竟然……”暮潇眼中含泪,却终是玉手遥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而沉夜并未理他,只是匆匆上前来,搭着迟长初的腕脉要切,迟长初将手虚弱地挣开,我心中暗怒,不晓得他这个时候还要耍什么脾气,我扯过迟长初的手腕交到沉夜手底。   他被我牢牢地攥住了不动了,那天塌下来亦能插科打诨、脸皮比城墙厚、俊颜比神仙佳的迟迟,他的神情第一次在我面前,裂了。那是一种极致的小心与恐惧,他抿着唇,直勾勾地盯着正给他切脉的沉夜。   沉夜只是一搭上这个脉,猛地色变!   ? ☆、决裂(下) ?  然而沉夜毕竟是个上仙,活了万载,见识广博,神色只是晃了晃,立刻恢复了端严持己的原状,快得让我以为方才那眸中的一丝裂隙不过是幻觉。可怜我为着那幻觉心脏还骤然停了停来着。   沉夜淡淡地与迟长初对视,运指以仙力封了他的几处大穴,这才道:“阁下的脉,远异于常人。”   怀里的迟长初只是喘着气没有言语,黑白分明又暗粉隐约的凤眸倒似平息了什么狂风骤雨般,我摁住他的手,将那指尖紧紧裹住,不知何故,他的手是那种永远捂不暖的,便是相携相行数里,依旧冰凉如水。   沉夜已经起了身,他冲着远处的暮潇慢慢踱过去,背影笔挺如山,沉凝得如永不滴落的一道青墨。      挣扎了片刻,暮潇起身,纤柔的身子软软地晃了晃,想是灵识也被沉夜震得狠了,我觉得这下,他们之间的误会只会越来越大。   这其实并不是个说话的良机。   美人暮潇的那身素白色的衣裳上盛放了一朵朵凄艳的梅花,尤其缀着银华玉珠的前襟,蜿蜒的血迹似朵骄华的牡丹,凌寒独放的盛气凌人之态,让月下苍白娇弱的美人生出了一丝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而沉夜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脚步一顿。   还有几丈远的距离,暮潇拖着手心黯淡无光的长剑,自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裂隙,她迤逦的裙摆无风而动,一点点的无名清香升腾氤氲了起来,杂着血的腥味,依然圣洁,高不可攀。   我仿佛看到沉夜的小腿轻轻颤了颤。   暮潇冷眼看着他,手底的寒剑再度祭出,冰光一掠,香味更盛,幽馥的芬芳弥漫了这里的天,这里的地,这里浓密的树林,这里茂盛的灌木丛……她这单薄瘦弱如木筷的手臂,不知何来的力量能举得动这上古宝剑。   “你我姻缘已断,往日恩义,自今毁绝!”   沉夜顿了顿,他淡然地反唇相讥:“仙帝之女,心中却只顾私情,暮潇,我看错你了。”   “哈哈。”暮潇的眼中,只有轻蔑的冷笑,“泪已干涸,血也凝滞,我暮潇在你沉夜上仙眼中是何模样,我早已不在乎,但此人留不得,上仙今日若强出头,休怪我不念及同僚之义了。”   沉夜的声音也冷了,“你要做什么?滥杀凡人,人神不恕!”   我暗暗地心惊,虽则暮潇被沉夜这番对待委实可怜,但我的迟迟却碰不得,我将他搂得更紧,只听到他低低一叹,“她误会了。”   “什么?”我俯下头来去寻着他的眼,只听他答道,“她以为我是……咳咳,是个害人的妖怪。”   “你是人是妖,难道我还能不晓得?”我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继续观着战局了。   暮潇沉声反问:“所以,沉夜上仙的意思是,今日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了?”她柳眉倒竖,十足的威严模样,倒摆脱了弱质纤纤的女流之感,多了几分仙界帝女的霸道凛然之味来。   沉夜将广袖一拂,一时青光一盛,他翻了掌,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柄青晕流转的长剑来。暮潇脸色未变,倒是真放下了这段情伤,只是冷冷地勾唇,手底月华白的长剑陡然飞出!   这剑势头如破竹横空,锐不可当,一时间漫漫霜雪裹挟着尘障碎石笼聚而上,直逼阵心岿然不动衣袂翻飞的沉夜!   这时的沉夜站得有些远,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依稀瞧见他的青光萦绕的长剑亦是光芒渐盛,荡天涤地,汹涌如一波波狂潮。紧跟着,那手中之剑亦不知被他怎生使将了开,只是青影如电,掣过惊鸿之影,暮潇的寒剑便被逼退,直插百步之外的大杨树上!   “砰——”剑身巨颤之间发出一声浑浊的龙吟之音。   我怀里某位妖孽适时的啧啧称叹:“这个沉夜,万载便能修得如此仙力,委实天纵英才,他日成神,只怕有望了。”   他这口气,实像个说着“后生可畏”的旬旬老者,我横了他一眼,他却安心观着战局,半分与我打趣玩闹的意思都没有。   暮潇的脸色仍是未变,仿佛是早已料到了会有此番,她平平地将双臂展开,整个人便如一只凌空欲去的白鸟。姿仪柔美翩跹,风华高不可攀,恍若凌寒独放的白梅,破风而立的孤松,脚尖有金色的光一点点腾起,剥落后幻化作赤金色的凤爪,再往上,沿着雪白的裙裾、丝绦、飘带、云袖……一只祥光缭绕的白凤振翅飞出!   “化形了!”我激动地扯着迟长初的红袖,“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凤凰!”   迟长初轻轻一哂。   他竟然一哂!   白凤骤然腾飞数丈之高,沿着这林子里最大最高的那株绿杨俯冲下来!凤鸣声急如鼓点,巨翼扑扇,狂风卷起了三层飞沙。沉夜右手持着青剑,左掌一翻,结了个法印,他对着白凤便是一击。白光与青光猛然相撞。   沉夜持剑的手纹丝不动,只反问:“暮潇,难道真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么?”   暮潇并未答话,白光亮了几许,两色光晕交辉,缠斗得更狠了。   我怀里的某人继续发表评论说:“这个凤凰还欠些火候,若是沉夜真想对付他,她早就尸骨无存了。”   对一个美人用“尸骨无存”四个字,我冲着他的耳朵怒吼:“迟长初你很闲是不是,给我老实待着,不许说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果然,沉夜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分力气,暮潇被那青光结印震得翅羽落了几根,纤长优雅的凤羽甫一落地,暮潇便退开了老远,伏于地上,幻出了人形。   她猛地巨咳,刺目的鲜血更是汩汩不息地自唇角溢出。咳嗽未止,将沉夜含笑望着,我以为沉夜手下留情她该知沉夜对她的不忍了,那笑却恁的森寒无比!   她说:“多谢沉夜上仙留有余地。”   沉夜冰冷的神色不改,暮潇又笑语盈盈道:“只是,沉夜上仙既选择护着他,那便请仔细着紧地护着,最好寸步不离,我今日留了命去,不定哪天还会再回来的!哈哈哈哈。”她右手一拂,化作了白影倏忽落于天际,成了暗夜里点点疏星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沉夜叹息着往回走,直至走到我的跟前,我才发觉他的脸色其实很不好,那眉头皱得不能更紧了,我默叹了一声,不留神问出一句:“她怎么突然对你……变脸了?”   问出这个话后,我恨不得掐死我自己,八卦都没个度么,神仙的风流韵事也想知道?不晓得沉夜现在心情很不好么?   沉夜却并不恼,他揉着眉心,疲惫地哑着嗓子回道:“她……方才自断了情根。”? ☆、神奇的墨晶琉璃 ?  有沉夜上仙在,迟迟的伤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他却神色为难地告诉我:“太子殿下的这个经脉一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愣了愣。诚然我这番实实是没有料到沉夜修行高深竟然也救不得迟长初这个经脉?就算是断成串串香那他也应该有这个能力修复罢?   可是迟长初根本不在意。甚至的,对于另一件事,他也不在意。   那件事就是,太子,迟长初,被废黜了。   还未回到上邺城,这个消息便已经不胫而走、举国皆知了,我以为迟迟会伤心的,他听了以后却只是淡然地拂了拂袖,烧着茶壶里的水,不以为意地说道:“喔这个事啊,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这就完了?   我万分惊奇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认真地劝慰他:“迟迟,这个事情我也很遗憾,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虽然我知道,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你一直很努力,每天晚上自灯下那么辛苦地批阅奏折……”   我的眼前再度出现了那个昏暗烛火下一丝不苟地阅着奏章的迟迟……   “打住!”他突然愕然地按住我的手,我一时语滞,却听他反问了一句,“我什么批阅过奏折了?还晚上批?我是那种人么?”   艹,我忘了,那些是我假想出来的来着……迟长初什么时候正经坐着太子之位过?   丢人丢大发了!   我和迟长初闹着玩,茶阁的另一重缦回长廊边,玄青衣袂招摇摆舞的沉夜倚着根架梁的木桩,沉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萧疏竹林。风吹过叶梢,漾着翠绿的竹光,他眼底波澜不惊,却有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呼吸化作水汽氤氲而散。   “活该!”我听见迟长初暗啐了一声。   这倒奇了,迟长初平日里是极小气记仇的,我不禁问他:“暮潇打伤了你,你怎的还为她抱不平起来了?”   他拉着我安稳地落座于藤椅之上,一盏清茗幽香缭绕,“我对痴心之人,向来是引以为知己的。”   我轻笑地望着半蹲于地神色认真的迟迟,视线由上而下,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你也是个痴心人?”   “也许呢。”他耸了耸肩。   罢了,我且不与他计较。其实,我私心里不希望他有多么痴情,爱我恋我对我好,这就已经够了,待到日后我离去,他自然应该和旁的女子成婚生子……   那一道沉凝的剪影如此孤寂,我不禁望着他叹了叹:“沉夜,他并非无情,只是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回到上邺的日子,天气已经转凉了。国易储君,乃天之大事,百姓都道是要变天了。   那位新晋的太子殿下,据说正是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十分不把迟长初放在眼底,分道之时,我担忧他回宫会被人家穿小鞋,遂特意多留了些时辰,仔仔细细地叮嘱他:“迟迟,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不管你以前对他是什么个态度,日后,能忍就要忍,知道不?”   他握着我的手,神情有些松动,“星曙,你怎么哭了?”   我悲啊,不行吗?   他回宫了,沉夜决意不再走,毕竟暮潇之前留下了那样一句话,沉夜担忧她不会食言而肥,我便为他在城中找了最好的客栈让他先安顿下来了。   我照旧在巫祠里修行术法,师父只问了我雪霁天心的事,我遮遮掩掩的,只说尚且有了些许眉目,还未找到一颗。碧寂在一旁听我禀告,却是冷笑连连。   某日,师父留给了巫祠每个人一道作业题——上邺城九重帝阙上能透知人心的墨晶琉璃,它的来历?   巫祠里一众凡夫俗子均被这个问题难倒了,我这个凡夫俗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我上头有人。上邺城的某家客栈里还住位修行已有万载、见识堪比国书库的上仙呢。   而沉夜却告诉我:“那颗墨晶琉璃是出自上古的圣物,来历非凡,连仙帝这等老资历的仙人都未看破。”   啊?我觉得沉夜那般正色不似在说假,自然他无论何时都是那般正色的一个人,自是时时的都不曾说过假话。师父出的那个题,真可谓是冠绝古今的一道难题了。   但我心里的八卦之火被沉夜撩得熊熊的,我亮着眼睛追问道:“那上仙,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沉夜摇了摇头,声音回溯远古,透着某种沉郁的古老韵味:“那颗墨晶琉璃是凡界圣物,在仙界,其地位之尊崇亦是不可估量的。当年星辰之祸,上邺未损及半分,墨晶琉璃功不可没,仙帝那时候便留意到了墨晶琉璃之功用,想着炼化它来试着消弭灾难,可是仙界八大上仙齐出摘取墨晶琉璃,却终于无功而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沉夜也是八大上仙之一来着。他的能力我是知道的,除却上古凤凰神君的残阵让其吃过败仗之外,他一直无往而不胜。当然那一场,远古神帝和后世上仙,那根本不是一个阶品,不可拿来比较。   “墨晶琉璃的力量无穷,仙界亦是万分费解。”沉夜皱了眉头,续续说道,“倘使破解了它,说不定真能对星辰之祸的危局有所挽救。”   我哑然。若不是仙界众仙花了几万年的时光不务正业,消磨天地灵气,星辰之祸又是从哪里来的?   沉夜看破了我的心思,却是沉默了。对于仙友的过失,他没有包庇,也没有谴责。   此次墨晶琉璃之题巫祠里无人答得上来,交卷之日,各式的回答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碧寂冷然地说:“对不起,弟子愚钝。”实事求是。   缪玄交出的答案是:“墨晶琉璃正是麒麟在咱们帝阙上下了个蛋。”   苍术不甘示弱:“那分明是先辈女巫留于后世以观察后代巫师们的眼睛!”   ……   总知,无人知晓。   而伴随着这件巫祠里的寻常小事的事是:墨晶琉璃火了!   它本身在上邺及整个有辛国便极具声望,只要走到帝阙楼阁下立着,另一人立于帝阙之上,透过墨晶琉璃便能轻易读出一个人的心声。   这是真事。这件事是有例可循的,并非空穴来风。   如今巫祠出了这么个考题,却让它的来历在上邺城一时变得神秘万分,众说纷纭。   老陛下对于此事亦十分纳罕,十分担忧,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万一要传出点什么事,说那个拿不下来的家伙是个不祥之物怎么办?   某个风轻云淡的午后,迟长初兴致阑珊地描着丹青,我与他说了无数件事,为了找话题,自然连带着将这个墨晶琉璃的事也说了说。   “迟迟,你知道么,现在人人啊,都对那个琉璃十分好奇呢。”   他瞄着丹青的手一顿,顿时那宣纸上便划拉出了一道极不对称极不和谐的墨迹,他不甚惋惜,只是淡淡说道:“一个死物罢了,不值一提。”   那嗓音哑得很,他垂着凤眸,细细地往那宣纸上添了几笔,又描出几朵似血嫣红的梅花来,那花瓣,却是不拘其原型的心形。   ? ☆、下马威,再试情 ?  我啧啧叹道:“迟迟最近画技有所退步了。”   迟长初十分淡然地将那宣纸揭了下来,然后,他把刚画好的一副红梅图给撕成了两半。   “嘶——”地一声,我捂着小心肝拿眼瞪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迟长初无所谓地撇嘴耸肩,“画残了,我可不会容许这等画作留下来毁了我的一世清名。”言下之意就是:我是个有格调的人。   “……”   但上邺城数日里来无风无浪,过得很是平静,各人自扫门前雪,来来往往,便是那个十分不待见迟长初的新太子,也只是窝在寝殿里传出了点风流韵事,半点幺蛾子也没整出来。   平静的背后,透着点不寻常。暮潇说过,她会再回来的。然而却没有。   我心情好,约了迟长初去我们初见的桃花林赏雪。   此时已是冬季,皑皑苍雪覆了整座山头和半片四季翠绿的湖泊,林中花木殂谢,戋戋的褐黄枝桠上饱满的一片皎白,桃花林子远望去倒似梨花园一般了。   我披着秋海棠色鹤羽大氅,迟迟也罩着件厚重的灼眼红袍,他眼角含笑,更衬得那双尾线上翘精致魅惑的凤眼有着万种风华。   冬天里跳起来才暖和,我蹦跶了老久,拍掌笑道:“迟迟,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的,那时候还是春天桃花开的日子呢,我见你的第一面就想着我定然是大白日撞着一只桃花妖了。”   他的唇畔噙着丝笑,几步上前将我的细腰一揽,我臊了,脸逼得通红的,他却轻哼了声,“我那时就想对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我好奇了。   他促狭地俯视着我的眼,冰凉的指尖将我的一缕细发撂至耳后,眼底深邃地纠缠着某种眷恋,“小娘子花容月貌,与我做个夫人如何?”   “你!”我恼羞成怒地要打这个登徒子,一巴掌登即毫不犹豫地甩了过去,他却一下轻灵避开,且捉住了我素来引以为傲的玉腕。   “阁下二人,笑得倒是欢么。”   空中顺着呼啸寒风飘下一道清冷的讥讽声,随着这声音落下的,是枝头的一点冰凝积雪。   素衣美人自半空落地,而此次她的身后还紧跟着位男仙,那男仙也生得很是俊俏,无论何时眼睛只是盯着暮潇。这俩人倒不愧是仙界之人,大冷天的,我和迟迟唯恐受了寒生了冻疮,他们春衫薄裘,轻袍缓带,寒风中挺立而纹丝不动。   我瞅着暮潇这是要来找麻烦了,这次还是带着帮手来着的。   他身后的男仙好容易将视线自暮潇身上收回来,看了迟长初一眼,冷笑勾唇,“暮潇,你说的就是这小子?”   “这小子的内息古怪得很。”暮潇颔首轻颦,“以我凤族之力,竟抵挡不住靠近他的威压,委实强悍得很。”   ……我该怎么告诉她,她其实是对着我家迟迟自惭形秽了呢。   真是头疼又无奈啊。   男仙自暮潇身后走出,右手捏了个诀,接着蓝芒就闪了闪,这灼亮的光芒过后,手底现了一柄长钺。这兵器看着古拙沉重,威力不容小觑,我的眉心跟着紧了紧,下意识地要将迟迟护在身后,可是那男仙却噗嗤冷笑:“堂堂男儿,竟要女人来保护,真是丢尽了男儿颜面!”   “你!”我气恨地要与这个出言不逊的男仙干架,却被迟长初按下了手,我被他扯到了后边,心中实是恼恨不解,“你又要做什么?”   又要逞强了是不是,他分明知道他打不过那个仙人的!   迟长初温柔将我凝望,千世万载也难见得他这般温柔清隽的眸光,眼如深潭,只是谭底旋腾着一点火焰……   他扭头对那男仙说道:“阁下可是八大上仙之一的弥朔?”   “正是。”男仙昂然道。   长钺的冷光幽浮其上,映着一地积雪,只是看着便让人生出了三分冷意,我不晓得迟长初为何会了解天界一些秘辛往事,也突然不想懂得了,或许真如沉夜所说,我身边最深不可测的人,其实是与我青梅竹马的他。   迟长初双手横于胸前,好整以暇地又道:“果然果然,阁下暗恋仙帝之女暮潇上仙一事当年仙界可是尽人皆知的,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却没那个心思哦。”   “你!”弥朔被迟迟一语激得动了怒,他上前半步,又疑有诈,谨慎地将右脚收了回去,“你到底是谁?”   暮潇不能与迟迟隔得太近,立在原地冷语回了一句:“这小子的来头,只怕大着呢,今日若不能除了这个大患,只怕给六界留了个祸种!”   “笑话!”迟长初厉声反驳,继而他又偏过头笑了开来,红唇如血,比之女子更为艳丽,这笑绽得若一瓣梅。“仙界司旧而不图变生,天规腐朽而顽固不化,这灾难何人酿成,二位上仙心中,难道无数?”   “说得好。”沉夜不知何时亦来到了此处。他徐步而来,风姿高华翩然,气度缥缈淡静,比之弥朔,更多了几分神仙味道。   暮潇脸色变了几许,却终于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庄严冷情。   弥朔本已哑口失声,见了沉夜,猛地脸色便是一沉,“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暮潇的面前!”   “为何,不敢呢?”沉夜颔首一礼,姑且算是见过了老友。   弥朔冷口道:“那么你觉得以一敌二,你的胜算有多大?”   以一敌二……这是直接过滤了我和迟长初啊。我嘟囔着嘴,恨恨想到:上仙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此次沉夜没有答话,暮潇突然轻声一笑,弥朔走回她的身边,温柔得如一只乖觉的小鹿,暮潇挽着他的胳膊,以一种昭示天下的口吻对着沉夜说道:“弥朔,不必再言了,你我终究与沉夜上仙有着千载的交情,为了个蝼蚁样的凡人伤了和气其实并不大好,你说对不对?”   于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于是原本义正言辞、咄咄逼人的冷情上仙,在美人暮潇的如花笑靥面前彻底瘫成了一汪软水,他巴巴地笑着点头。   “上仙,”暮潇笑颊璨璨,眉眼盈盈,风流内隐,羞颜媚色于梢,挨着弥朔靠得更紧了些,“上次回仙界,我已通知了各大长老仙翁,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适逢弥朔求娶,以所辖东、南两海相赠,我感念他的这一番真心诚意,便答应下嫁了,婚事不久,沉夜上仙虽诸事繁忙,我等也不敢搅扰。但,我夫君曾与上仙一通得道,此后与仙界之中亦是交情匪浅,届时上仙若受邀不至,老友可会伤心的。”   她这话说得很冠冕堂皇,可妙就妙在它的冠冕堂皇!   我于是省得了,也许暮潇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迟长初,对沉夜宣布婚讯来个下马威方才是重中之重。可我不明白的就是,难道暮潇不是早就自断了情根么,她如今为何还想试炼沉夜?   沉夜果然一如既往的冷然,以至于迟长初都啧啧了两声,他却淡淡地瞅着笑得正欢的暮潇道:“这倒不必了。星辰之祸转瞬及至,沉夜实是无心这些婚嫁之事,礼金自会遣人送门过府,我要事在身,这便去不了了。”   如不是幻觉,我仿佛看到暮潇的唇角微微下拉了拉,这是怒气沉沉的表现,只是那双眼底仍然蕴着一点笑,一点遗憾惋惜,弥朔自然紧盯着她,暮潇对视上身侧男子的眼,无奈道:“他不答应,怎么办?”   弥朔待要说话,却被她打断,“也对呀,成亲是两个人的事,与旁的人自然没甚大干系。”   这话说得有理,暮潇对着沉夜施了一礼,“这就告辞了。沉夜上仙不愧是我仙界栋梁,若要守着一个人护着一个人当真是寸步不离的,暮潇见识了。”   她笑意一退,扯了朵云来,这便与弥朔化风而去了。   沉夜长吐一口气来,负着手背着身,一丝霜雪意自他周遭冷得化不开,我听到迟长初冰冷的六个字,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看着十分笔挺的脊背上:“自作孽,不可活。”? ☆、苍生和我你选什么 ?  沉夜仍只是沉默。   这三冬的空气最是严寒无比,瞧瞧,沉夜上仙都被冻得发着抖呢……不,不对,暮潇和弥朔都不怕冷啊,沉夜抖什么呢。   他……他不会是在……哭罢?   我与迟长初一个对视,他甚是了然地不屑地朝沉夜哼哼了声,沉夜的背影挺立如山岳石麓,一笔黛青毫描摹出的岑寂孤独,伟岸不可攀附。那样隐忍的一个人。我从不晓得究竟要抱着怎样的信念,才能强迫自己去伪装自己,而当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那是被迫付出了何等代价之后,才明白那实实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   我心底的人,我只愿他永远都不要如此。   我和迟迟谁也没有再说话,一直到日头渐西,一直到西天的一抹嫣红隐橙的缤纷云霞映了半壕冬溪,残雪粉红,羞怯不能自已之时,沉夜那孤零零的身影才终于回转了来。站得颇远,可那一丝银光水华却恁的清晰,那是一抹泪迹。   挺秀峻拔如山凝岳峙的上仙,素来喜怒不形颜色的上仙,我以为他会永远对情爱置身事外的淡泊上仙,原来,他终归不能免了这七情六欲,骗了心上人,骗了情敌,骗了世间万物所有的所有,却终归没有骗过自己。   我和迟长初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   “迟迟,你说,沉夜真就为了六界放弃了爱情啊?”我单手支颐,倚着迟长初伏案作画的黄花梨案,嘟着嘴儿看着他一支玉笔杆子飕飕来去如风。   他专注地描着画,手上不停,也没忘了回答我,“这种蠢事儿,也只有两个人干得最利落。”自打迟长初这太子被废了以后,他便整日地趁着无事倒腾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了起来,虽说以前他也对此有些兴趣,但我觉得这个事多少还是打击到了他。   我一时没了兴致,懒懒地干脆就仰倒在他的大腿上了,“迟迟,你说的不会是沉夜和你罢?”   他一勾唇,袖摆子自宣纸上拂了拂,一丝墨香缠绕,我闻着觉得煞是安心,他那袖招子便扫到了我的脸上,我恼恨地去抓了一把,上头传来两声闷笑:“你倒真是抬举我了,那种蠢事儿,我可干不来。”   “唉说真的,”我自他的腿上翻了个身,揪起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瞅着这张妖孽的脸,挺认真地问道,“倘使要你在我和六界之间选的话,你要什么?”   他瞄着画的手顿住了,这一顿很突兀,继而他将笔杆子随意地仍在案头,俯下身来,自我饱满的额头上吻了吻,他闭着眸,修长的睫毛清晰可数,呼吸近在耳畔,只是羽毛般轻盈的一个吻,转瞬即离,只是那眼终于打开,我看见如花凤眸里的几点水光,微微闪了闪,他将那水光吞了进去。   “迟迟……你怎么了?”我在他怀里起身,坐在他的腿上,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十分不安。我害怕知道这个答案,因为我已经给出了答案,我选的是六界,不是他。他不论说出什么话来,我纵是伤心难过,也万般怨不得他。   迟迟的嗓子哑得干涩:“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我就叩问过自己,当年我选的是你,如今,也没变过。”   他说得那样郑重,那般认真,我满心凄恻酸楚,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嘤嘤低泣,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以深情待我,我回报的不及他之万一。   “星曙……”   冰凉的手指抚至我的后脑勺,一点点穿梭交缠,将五指贯穿,渺茫的一声叹息仿佛隔着三江烟波、往来渔火,隔着婆娑枝蕊、千林花红,尽透着空灵愀然,伸指探去方晓得那其实远不可达。   “星曙,不要哭了,你并不欠我什么,相反的,是我要感谢天命的恩赐才对。这些日子对我而言,都是用昂贵的代价赊来的,所以很珍贵,我从不来舍不得拿它来和你吵架,看你哭泣……你不要哭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偶尔玩闹笑骂,却从来没有吵过架,我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第三者,如今想来,其实不过是因着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在维护修持这段感情,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将它看得极重极重。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对我们这份并不困难的感情看得这么重,更不明白他说的话都是些什么意思,但是我却不敢触碰那些,也许那是他心上的痂,也许还未好全。   “迟长初……”抽噎之中,泪眼迷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苦涩地弯了唇角,“星曙,不必为我一个人影响了你的选择,哪怕让你动摇一星半点,也都是我的过错。”   那一瞬,我的心墙彻底坍塌——   因为我竟一刻都未曾迟疑动摇过。   ……   转瞬之间便是暮潇和弥朔的婚事,本来因着大劫将至,这个婚礼便操办得很是匆忙,其实说实话,暮潇是个女子,我并不觉得她有任何过错,不过是求一个心爱之人与自己厮守到老而已,便是转眼天地覆灭,只要一秒温存,那也至少曾经拥有。   沉夜的选择与我的选择一样,我也说不出他有何错,只是,“你为什么不试着先拿起呢,至少在履行你的责任之后,才不至于覆水难收。”   他的眸子暗了暗,“如你一般,最后他受的伤只会更重……”   我的心一颤,沉夜接道:“不如不叫她知道倒还好些……算了,你也不懂。”   “我只是一个凡人,自然很多不懂。”我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只有最后一个撮合他和暮潇的机会了,“但是我知道,暮潇生性重情,她的胸臆不比你广博,自然爱不了众生也护不了众生,弥朔上神以两海相聘,届时暮潇她可会顾着司职?如今海岸瘟疫四起民不聊生,你还忍心见着他们再受海难之苦么?”   诚然我这番话都是诛心之言,但对付沉夜这种心念苍生的上仙,也许我正说到痛处了。   他蓦地脸色一变,瞬时苍白如雪,我淡淡地眸光掠过,再加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所以,沉夜上仙,你必须阻止这场婚礼。”   沉默了片刻,沉夜的衣袖突然生光,玄青影色倏尔旋挪而远,化作了天边一朵疾行的星矢……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沉夜的原身乃是一片星华。   只是,沉夜,你确定你没有半点是为着私心么?我突然贼贼地笑了,觉得自己又当了回红娘,沉夜毕竟不是花拂,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上次的那般惨剧了。我放心得很。   ? ☆、他的隐瞒和欺骗 ?  但是我毕竟是个凡人,暮潇美人的婚宴设在九重天阙之上,我自然瞧不着天上的境况,一时竟如同百爪挠心般不可忍耐了。岂知迟长初却淡淡一笑,“星曙,你晓不晓得,透过墨晶琉璃还可以看到仙宫?”   “啊?”我大喜过望,十分感佩原来人界还有这等圣物。   那是个晴好的冬日,宫阙里头的树影无风而动,琉璃瓦朱漆檐掩映着婆娑琼林,只露出几个斜逸的飞角,宫中人趁着天冷愈发惫懒起来,闲时也不曾整日整日地在宫里头逡巡、蹭酒喝,这倒是我和迟迟行事下手的好契机。   天机楼上,紫光莹莹,辉映着鳞次栉比的彩琉璃瓦片,巍峨肃穆的宫宇如矗立人世间最恢弘庄严的宝塔,塔尖一点透着冰紫色的深邃清光,日头正盛,风也正好,三九的雪意褪了几分,除却些许冷峭,倒寻不着数九隆冬的天地肃杀之况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迟迟拉扯了上来,顺着瓦砾一块块摸索而去。   他自我身后笑声懒懒地说道:“星曙,沉夜才是赶着去抢婚的人吧,你急什么?”   我急,废话,我自然急,毕竟“沉夜抢亲”这个事的始作俑者是我,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要负全责的!   眼前紫芒愈来愈盛,眼前如覆着一层凉薄浅淡的轻纱,唯见得朦胧一片,四下里的景致绰绰的立着,我身后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搀到墨晶琉璃边坐下。      这个琉璃,竟似那日迟长初信笔点下的梅花般,是心形的,我瞬也不瞬地打量着这个奇物,透似水晶,郁如萤石,伸手指尖一点,但觉温热的气息缭绕于指腹之间氤氲不散。迟长初将我揽入怀里,一手攥住了我伸往墨晶琉璃的手,此刻,不知是否是被这琉璃熏的,我竟觉得他的指尖多了几分暖意,不再如昔日冰冷了。   我惊奇地侧望着他,这立体如刀削,俊美得深邃刻骨,清隽之间透着三分薄淡妖色的红衣男子,他也正温润笑着打量着我,这个笑,许是醉了流年,许是刹了芳华,我仿佛听到心莲一片片盛放的禅机,看见象征着人间薄灿生机的幽紫色落和花海。   一刹那的时光,亘古那般悠长。   他晕着一丝桃红的凤眼,逶迤的淡淡曲线如抽蕊的柳丝,纤长而柔嫩。只是,我仿佛看到了隐忍的一点别离的冷落伤感?   “迟迟……”我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滑腻的脸颊,指下的触觉也是温热的,与平时那浅浅的冷意很不相仿,也只有此刻,我才觉得掌下的这个人如此鲜活,唾手可得。   他弯了薄唇,指尖亦不知道在哪边画了画,约莫是什么符咒罢,可我不想问,他说:“星曙,其实有很多事我都骗了你。”我一怔,他又道,“可你以后不会记得,所以我总觉得不管拆不拆穿其实都没什么所谓的。”   迟长初,他分明笑得落寞,落寞得我的心跟着一揪一揪的疼,我终是没能再忍住:“迟长初,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记得呢,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他摇头含笑,魅惑又清寒。我急了,伸出四指来:“我发誓,我一定记得你,若有违背,我必……”   唇上被温软的手指覆住,我切切地将这只手包在手心里,我以为他终于信我了,我以为他终于懂得了我的心意,可是他仍旧只是含笑摇首,“星曙,这一次,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所以,不必发誓了。”还是落寞,还是淡淡的黯然。      墨晶琉璃在此刻突然生了变故,我本欲与迟长初再理论理论的,我盼望着自己能够说服他,也说服自己,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我会放弃他,也绝不是三心两意、见异思迁,我只是逼不得已,只是身不由己。可是墨晶琉璃却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冰冷的紫光映彻人界的每一寸土地,它是如此的盛亮!   传闻天机楼是整个人界最高的建筑,传闻这里百年不加修葺仍然焕然若新,传闻这里百鬼不行、诸妖不近……   以前只道是传说,这一刻我突然信了!   冰紫色的光辉盛满了一对眼眶子,这琉璃浓郁又澄澈,凛冽浩然之气吐纳万千,就在光芒闪了那么一盏茶的时光之后,它渐渐淡去,隐化,荧辉之幕紧跟着竖立于帝阙之上,隔着我们只有丈许来远,其间光影浮动,正是仙界今日大婚之景!   “迟……迟迟……”我趁着新人并未出场之际,怔愣地抓了一把身侧男子的广袂,我便是再傻再天真,也知道了他方才画的那几下其实是一种解除禁锢的符咒。可是,八大上仙都难以撼动分毫的墨晶琉璃怎么会听他驱使?!   这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星曙,你的下巴约莫着要掉了。”某人轻笑着,不急不缓地说道,“别看着我,新娘子来了。”   我再去看荧幕,果然,弥朔以红绸牵系着暮潇,两位红衣美人翩翩地进入烟云缭绕的仙宫礼场,一时箫鼓声声、编钟扣乐,古拙的陈朴苍音自仙宫之上余音袅飞,诸仙人免有喜色,在珠光宝气大红绸缎的衬托下,个个的天人脸上都现了几分俗相。   我瞅着那礼宫一眼,便暗道:我说怎么万载时光便将天地灵气都耗得七七八八了,原来这奢侈弥乱都到了这等地步了!   阶是胡玉阶,顶是紫金穹,仙家个个穿戴得张扬又奢华,抬手投足之间玉珠宝石乱晃,大珠小珠的铮璁之音直逼得殿中的编钟长鸣都成了哑着嗓子唱大腔的儿戏。   我感叹了一番,在目送着这对天人夫妇进场之时,忍不住暗叹了一句:“怎么竟没有一个人穿红衣服比迟长初好看呢?”   “噗——”某人适时地喷笑了一声,我怔了下,天杀的,我好似又跑题了,却偏偏有人恬不知耻地笑道,“星曙果然慧眼如炬!”   “……”   这当口,我估摸着沉夜也应该来了,要不然等那两人拜了三拜,这出闺礼成,也就没沉夜什么戏唱了。   我觉得自己的这个本事拿来写话本子极为合适,若待以后若渡了那星宿之劫,拿这个当副业也未为不可啊。   “一拜长天神泽!”   暮潇的脸被尽数掩在红盖头底下看不分明,弥朔却十分欢喜,他就着这正对长空层云的位置深深一鞠躬。暮潇只是浅浅地施礼,严格说来她其实只是颔了下首。   迟长初对着那群人突然摇头道:“仙界之人也不知何时起的这等风气,人人争相比斗手中钱财、法宝,一时风靡之后,诸仙四处网罗,不顾法器原本存世之用,只做强取豪夺,时至如今星宿之祸,难怪难怪……”他这声音里,透着眸中洞悉世事、大彻大悟的自在清明!   我的心思一沉,既惶惑又觉得畏惧,而这个时候,轮不到我说话,仙宫之上突然有人喝道:“慢着!”   ? ☆、婚礼,再生变故 ?  这声清喝如月夜下的箫声不绝如缕,丝毫没有怒意、沉痛与不甘,他仍旧是我记忆里不苟言笑、慈悲众生却偏偏误己终生的沉夜上仙。   他出现了,一袭藏青色青袍软缎,迤逦着三千风华,这神明般高不可攀的冷漠气质与生俱来,我觉得,也许一个人的表象真的能欺骗旁人呢,沉夜便是个中典范。   婚典的礼乐早已悄然无声,众仙家也寂静无言,看着这个风华无匹的绝世上仙一步步走近,此刻所有人都不可否认也不敢怀疑,在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上神的与天地齐寿的风范,他日飞升亦可有所待。   他走得很慢,很慢,暮潇扯下了红盖头,弥朔只是心中突突,十分惊惶地看着这个她曾爱慕了半生、追逐了半生的男子,那是他姻缘劫里的宿敌。   一直到沉夜站在他们跟前不远,我连同所有在场诸仙都捏了一把汗之时,暮潇贝齿初绽,樱唇粉面蘸着几分瑞意花色,浅笑凝眸道:“上仙到底还是来了。”   “暮潇……”沉夜淡淡地盯着备受世人祝福的这对新人,“你不可以嫁给弥朔。”   他的意思分明是要抢亲,可这冷淡疏远的口气却不似这个味道,诸仙面面相觑,却是不知何故,只待弥朔脸色变了一变,主婚的耄耋仙老急切切几步上前来,手里拂尘一撂,低眉敛目道:“上仙,此事万万不可。今日婚典,已邀了八荒仙家齐聚,上仙万不可叫天家失了颜面啊。”   仙帝故去之后,将独女暮潇托付与了沉夜上仙,基于此和他在六界的威望,仙人们素来唯他马首是瞻,这点我都是知道的,所以这个礼官虽是觉得沉夜这个事做得肆意妄为、有失体统了些,却还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敢朗声责问。   沉夜只将年长的礼官慢慢推开,身后却有好事的仙家站出来道:“上仙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仙宫里头嗡嗡声大作,喧哗四起。   暮潇的眸底波光婉转,她依依地傍着身侧的弥朔,含笑道:“夫君,这可如何是好呢?”弥朔抿紧了唇不发一言,眸光沉沉地盯着沉夜,有些怒意凛然,暮潇将他握紧了花球的手轻巧地摁下,对沉夜笑道,“上仙说笑了,上仙倘使不愿暮潇嫁给弥朔,当日便该提出来,而不是今日……沉夜上仙此举,倒叫人觉得你是伺机羞辱我呢。”   “我……”沉夜皱了皱眉。   我看得暗暗咬牙,沉夜这厮果然是个木头桩子、傻驴蛋子,这个时候你怎么说话的?你倒是解释啊,你倒是说啊!   迟长初自我身后笑意懒懒的,“我的情趣若是有沉夜这么低,这辈子估计也就讨不到老婆了。”   “……”   暮潇扔了手中牵丝花线,她走到沉夜的面前,一时莫名其妙的诸人声音都消停了大半,望着弥朔上仙那愈发青黑的俊脸,大惑不解:这又是唱的哪出?   但是核心人物暮潇,只是在沉夜的半步之遥面前停住了,再未有逾矩之举,只是烟波闪了闪,然而浅浅微笑,“上仙,你敢说,你此来天界,不是为了我?”   精巧的下巴扬了扬,我十分不惯暮潇这样,沉夜想必也十分不惯的,他的眉峰锁得更紧,沉沉地回道:“你想多了。”   “沉夜上仙何曾这般心慌意乱过?”暮潇直勾勾地盯着他,笑意凝在唇畔,“你撒谎了。”   快回答啊,沉夜你快说是啊,快说你就是撒谎了啊。天知道,我其实比当事人还急。   他果然没再辜负我的“期望”,他终是没再否认,“暮潇,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以两海相聘,这个礼下得够大,可是你能保证你日后会尽心竭力地打理东海和南海?我知道,你不能,那沿岸的百姓,他们……”   我很失望。他仍旧说得不对盘,他俩的话题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暮潇仿佛早知如此,她脸色未变,只是轻施福礼,“暮潇与上仙保证不会如此,暮潇到底也位居上仙,不会这般不分轻重,只是找一人终老残生不至孤单罢了,这要求本来也小,只是不知道上仙何以与我过不去,始终不愿遂了暮潇这点微末心思。”   “我……”沉夜被说得哑口无言。   仙宫里的云烟渺渺,绰绰的一点红锦,凄楚的一抹笑意,看得沉夜咬着唇,他一句话都再没有说的了。我有点开始怀疑人生了。话本子就是话本子,就算有一日它成了真,那主角也决计不可能是沉夜。   弥朔那边也扔了花球,他冷哼一声,祭出了长钺,冰冷的蓝色光晕陡现,暮潇和沉夜都是一惊,他望着风姿卓然的上仙,咬牙道:“沉夜,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   “弥朔!”暮潇花容失色。   一时天地变色,诸位仙道们被这长钺的蓝光晃得迷了眼睛,皆衣袖掩面,那靠得沉夜极近的老仙官也被这强烈的罡气震出了数丈之远,但唯独沉夜,这位修道万载的上仙面色不改,始终从容镇定而立,那长钺一击而来,石破天惊!   如暴风骤雨,霎时间电掣雷鸣,淡渺的雾色烟气亦被这一击之力破成了粉碎。   惊鸿般迅捷不可捉摸的蓝芒奔着沉夜而去!   我隐约可以猜到,弥朔这一击已是用了全力,他在迫着沉夜出手!   负手而立的沉夜上仙眉宇若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清贵上仙,只是右手结印,左手画了个符咒,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是聚精会神了,沉夜没有祭出他的剑,这是他的退让,在同为上仙的弥朔的全力一击之下,他却仍可以不动兵刃。此刻我方知,迟迟所言非虚,他真的是个栋梁之才。   阵法结印是道星蓝色的沉闷光晕,只是看着便能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瞧着那印上流腾的上古花纹却觉得万分熟悉。   一时电光火石,龙腾怒吼,沉夜这结印中陡然飞出了一条星蓝色的惊龙!巨龙苏醒,嘶声咆哮,长钺猛地自刃间生了几道豁口,碎刃自后飞出,划烂了弥朔的脸。   沉夜已稳操胜券,他收手了。   但是全力出击的情况之下,要收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看到那条惊龙余势未绝,长钺自斧柄之处被削断,白影纷繁,如梦昙花于黑夜之处无声一现,影影幢幢,再分不清谁人是谁,如这爱恨里亦分不清孰是孰非。   荧幕之上,血溅三尺。   “不——”   那是谁绝望的呼喊?心碎成了粉末?   有人将我抱得紧了紧,我的心口只是阵阵地发憷,是的,这一切都是我酿成的,若不是我,沉夜他……那么弥朔他就不会死!   暮潇的喜服被片片剥落,碎成了无数片纷飞之蝶,里头素色的衣衫是她平日里惯穿的薄衫,绣着拈花一笑观微知境里的子夜菩提,她紧紧地将弥朔搂在怀里。诸仙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故,沉夜也只是愣了愣,他不可置信地捏紧了那只杀生的手。? ☆、情深只到错过 ?  然后,他惊愣的目光对上了暮潇怀里已经了无生机的弥朔,弥朔的唇畔坠着一丝血迹,触目的红,讽刺的红,暮潇将他紧紧地抱着,头低了下去,脸颊倚着他的发,喃喃自语:“你说过会陪我的,我只有你了啊。他不要我,所有人都不要我……我只有你啊……弥朔,弥朔……”   我的心跟着揪紧,颈后温热的呼吸长一阵短一阵,我已不甚分明。   “暮潇……”沉夜喃喃地低语,他与她对视。如同从前无数个场景一般,是谁的过错便是谁的过错,刚正不阿的上仙,他从不会推却责任。   暮潇的眼底也再没了生机,枯死的一片如涸泽,没有泪,没有爱,自然也没有恨,她仰着头看着沉夜,一绺松散鬓发瞬间如雪,“你说得对,我自私。但是,我这一辈子,即便到了此处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却要兜兜转转、起起落落、离离合合,到最后,赔了心、失了身,一无所有。”   世间万物刹那静止。   沉夜双膝发软,他冲上前两步跪在了他们身前,暮潇搂着冰冷的弥朔,淡淡地笑了,“你是不是奇怪,我明明没有情根的?”   沉夜的眉心跳了跳,他的脸色很悲,我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心痛内疚至死的模样。   暮潇苦笑着抚着弥朔的脸,缓缓说道:“我们凤族的情根,是没有香味的,那是……我的骨血,你的孩儿,他还没来得及见过这个世界,便死在了你的手下。”   这一下,不止我,诸位仙者,便是沉夜也惊了一惊,他身子一颤,低哑地说道:“什么时候……我竟不知。”那声音抖成了一丝零落的雨,缥缈而坠。   暮潇低下头,仍是抚着弥朔的发,她的声音有些空洞,“很早以前了罢,成为上仙后的最后的一劫,你被天雷劈得失了几魄,一睡不醒。我央着父王救你,他却对我说,需要凤族的精血为引……我那时年少,恬不知耻,便私瞒着父王与你欢好了……父王得知此事之后,自是对我万般惩戒,却更加不愿叫你知道了后看轻我,所以无人对你提过。他羽化之前,将我托付给你,原也是为的这个事。”   “我……”沉夜失魂落魄地看着瘫坐的暮潇,他低语道,“对不起。”   诸仙者被这仙界秘辛整得晕了头了,此刻觉得若留下来知道了太多也许是杀身之祸,他们私下交谈了几句,开始极有默契地往后退。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暮潇勾着唇,淡淡道,“我若有错,也只是错在不该一厢情愿而已。我不敢等到自己的肚子大起来了叫旁人看轻,所以一直追着你要与你成亲,明知道你心在六界毫无私暇却还一意孤行,给你添乱了,我其实……很过意不去。”   “不,不是你的错……”沉夜想要去扶她纤细的肩,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   就连我也没料到,原来暮潇一直不过女儿家矜持地要与沉夜成亲,竟是为了这个事。说起来,真的,她其实一点错也没有。不过是个女子,她的所求自然不如沉夜广博。   暮潇不着痕迹地拂落了沉夜的手,她低笑道:“今日,原本是我与弥朔的大婚之喜……可是我喜袍里边还穿了别的……我就只是抱着一丝卑微的想法想啊,也许你会来呢,因为我知道,纵使没了那个孩子,只要你一句话,我还是会抛下一切不顾一切地随你走……我不守妇道,多么对不住弥朔啊……”   “不……别说了……暮潇,别说了……”沉夜已经掩面失声。   “弥朔,就连你都不要我了呢。”暮潇痴痴傻傻地看着怀里的丈夫,“你明明说,你会娶我,会对我好一辈子,你明明说就算我和沉夜有过一个孩子你都不在乎,你只要我的,可是,你怎么睡着了呢……为什么呢……”   “哈哈,你是不是觉得寂寞啊?”暮潇又哭又笑,浑然忘了自我,也忘了沉夜,忘了周遭的一切,那衣袂下似鼓了风一般,有什么鼓胀起来,掀得素色的纱衫飘作了一地飞雪。   “啊——”冲天而起的凤啸之音在仙宫绕梁穿云,震彻九重天阙。   “不——”沉夜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自绝经脉,血如饮涧之虹,落了曼珠沙华般黄泉独见的阴阳花。   花钿委地,素裙染血,她终是与弥朔倒在了一处。   “暮潇……不,不!”沉夜将她拉进怀里,我的心那样地揪紧,因着这所有的所有都是我酿成的,我只能看着仙宫之上的沉夜将溘然长逝的暮潇抱紧了,发出虎啸龙吟的嘶吼,“啊——”   最后的几个仙人在这等威压之下也不得不纷纷逃窜了去。   猩红灼眼的礼宫空荡荡的,静得可怕。只有他低哑的泣声,幽淡的几朵夜合花盛放在暮潇的身侧,自纤秾合度的腰肢上摇着翩跹弥乱的素雪,一点一点的……她海棠色的丝履上舞落了一片白羽,是来不及幻化而成的凤尾……   “暮潇,你于我而言,从来便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在渡劫以前,在很早很早以前,我早就为你失了一颗心……”   “只是天行虽有常,却各自都有缘法,你我之间,是注定了的不能圆满。那句‘希望你嫁个好男人’是说来骗你的,我从未那样想过。你眼底的沉夜是个胸怀大爱的人,可是事实上他最小气了,他不能得到的东西,宁死也不想叫旁人不劳而获。所以,我怎么可能叫你嫁给别人?分明我爱你!”   我被这已经迟到了很久的表白弄得气恼不胜,他之前怎的不说!人死了还来说这个顶个鬼用?   沉夜只是续续地说了一阵,又失魂落魄地笑了起来,他将怀里断了呼吸已久的暮潇轻轻一摇,两行晶莹的泪就这么顺着她的颊边滚落。仰首是天,俯首是云,其实他置身的地方,才最是空茫。   “我爱你,远在你之前……”   “你永远都猜不到我有多么希望自己是弥朔,可以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你身边,对你说爱,和你成亲……可是,我是沉夜,我偏偏是沉夜……”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沉夜,不是弥朔,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直接放下,今日便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我都能……至少能够得过且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曾经那么想那么想和我结发,可是现在,你说不要我便不要我了……暮潇,我们能不能扯平了?”   他泪眼婆娑,这话说得带了一丝委屈与无奈。   ……   只是凄零伤感的零星之语,我听得肝肠寸断,没有谁对谁错,果然只是天命弄人而已。   一侧叹息的迟迟终于不再长吁短叹了,他将我紧紧包在怀里,“星曙,不要想了,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被他揽在怀中,感受着那温暖的胸膛,一指去缠住了他的垂落鬓边柔滑如缎的细发。   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个话本子,上面有句话是说:世间所有委屈的心意,都只为了在乎的那个人而存在。瞬间顿悟。   ? ☆、始知己为谁 ?  墨晶琉璃的光芒渐淡,像极了残风中最后一丝夕照,荧辉之幕散成了巍峨宫墙上上下幽浮的萤火,我看见沉夜的身体渐渐随着那暮光的笼聚而缥缈,恍恍惚惚之中额头处又涌上了熟悉的冰凉刺骨的冷意。   这种冷是雪霁天心落入掌心的征兆,我一摊手,果然,一点雪絮般的凤羽隐匿了去。   脑袋又昏沉沉的,身侧的男子将我轻车熟路地勾在他的怀里,幽缈一笑,“星曙,倘使封疆没有羽化的话,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留下了这三颗星。”   ……这不是梦。   可是梦境转眼即来,没有幽紫色的落和花海了,亦没有九重天上长明不灭的星流了,只是一条逝水暗流无尽处的长河。   这长河与凡间的河水很不一样,乌青的颜色,氤氲着沉闷的死气,临河而栽的彼岸花是河边仅有的生机,却偏又绚烂得过分了些,婆娑摇曳的红影抖落了九天的繁华,梦幻的媚红色半沉半浮着,隔着忘川河沉寂肃杀的死水,生生得被撕裂两片。   这里的景致很熟悉,我似曾来过。   但我置身花海之中,寻着河流慢溯,一步步地往上游走,将这忘川之景尽收眼底,生与死的混沌,爱与恨的边缘,绝望与重生的溃灭,孕育与扼杀的矛盾,在忘川这里,全都得到了最妥当的解释。   它古来如此,若要溯源,它来自天地鸿蒙,来自宇宙混沌,是后世以来最接近上古的一道阀门。   曼珠沙华在裙摆下摇曳,经脉宛若活络的,传闻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开一千年,落一千年,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我一直觉着唯有玉山之巅的,象征着人间芳菲大地祥和的落和花海,方才是最美。   虚空明境之中晃然间传来一道女子绝望的声音:“师尊,我万万没想到,四万载的陪伴,竟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你还叫我相信什么?”   光影散乱,头突然疼了,我抱住脑袋,只见眼前万花缤纷,一片猩红的海浪,有素色纱衣的曼妙女子,她踩着朵摇摇欲坠的云,虚虚立在忘川河上,底下的刀兵鬼气狞笑着漫涌而上,肆意舔着她的脚底,那雪白的袍子却依旧纤尘不染,圣洁高华。仿佛便是将红尘三千的污浊之气尽数泼于她的身上,她仍是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纯白、高洁!   只是神姿高贵不可攀、清远不可及的女子,那脸蛋与我生得并无二致!   我惊了惊,转眼间放下了手,花海尽头飘出另一朵祥云来,星蓝色长袍的上神神色匆匆,生怕迟了赶不上什么一般,他面带急色,望了我只当见了空气,只是伸手对着那女子道:“星曙,不要胡闹,随师父回去!”   “回去?做你的傀儡?”女子讥讽地问了一遭,脚下的云淡得如一丝烟气,看得那上神十分焦急,其实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冯虚上神很多次了,却全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女子嘲讽了一句之后,继而又似悲似愁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最信任的就是师尊你了,最喜欢的就是师尊你了,可那些我与你在摘星阁相伴的点点滴滴,都不过是千机谶上一笔带过的谎言!你叫我怎么相信呢?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天道,为了天道而牺牲……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叫我生出了人的情感呢?”   “不……”冯虚上神痛心地拧紧了眉心,他广袖一招,纷纷扬扬的彼岸花自忘川边腾起,自女子的脚下结出了更硕大的全用花瓣拼凑而成的彼岸花来,“不是这样的,星曙……”   女子皱了眉,看了眼脚下的花,淡淡地一拂袖,将那红色的雪海吹散,眉弯里一抹哀愁,却是怎么吹都吹不散了,“师尊,星曙不相信命呢……”她巧笑倩兮,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猛地声音一沉,“我的命运不是一张破图谶就能决定的!”   那个暗沉的日头里,天看不见一丝的光,清寒无匹的女上神决绝地纵身入了那能销皮脱骨的忘川河中……   冯虚上神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一动不动地,脚下一空自云头栽落……   忘川河里的鬼气森森,一时纷涌如潮,将那水面上最后一点浮白也无情吞没。   ……   我终于醒来,醒来时,我的身边静的可怕,没有迟长初,这里是我的闺房。   那些曾经支离破碎的梦境如今已愈发清晰,倒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案头的一枝桃花失了灼华的精魄早已蔫答答的半死不活,但我仍旧舍不得扔。   我幻想灼华还寄居在里边,她还能与我再说说话,我跟她说:   “也许,我的离别之期不远了……”   我想去找迟长初,我的心里其实很乱,我那老父却十分现实地告诉我:“不可以!”   我急了,他却道:“如今你们没名没分的,总处在一起怕是不大好,丫头,为了你的名节,爹必须先做个恶人!”   就冲着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被关在房间里又幽居了半个月。   直至半个月后,老父才勉为其难地放我出门,但出门还要派两人盯梢,且不许我见迟迟。我一直十分尊重我老父的想法,不然如今早已融了两颗雪霁天心进肚子里的我,要飞檐走壁什么的,那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不想叫他失望。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根本无法面对迟长初!   是的,这些日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愈发清晰了,清晰到让我无所遁形。我该拿什么脸面去见他呢?我都不是我了。   上邺城外的龙吟溪此时刚破了冰,我觉得也许去游个湖兴许能放松番心情?不费吹灰之力地甩掉了身后的两个跟班,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轻舟。   我这船哪里都不靠,就让它顺着水流而东,一片扰扰的碧水,轻舟浮面,月牙尖的船头将水波分成两半,我数着一圈圈漪澜,心中沉重无比。迟长初自是要见的,我在想着要怎么跟他说我是那个上神星曙,而且我暗恋自己的师尊这件事。   雾霭隐隐处,又一声叶笛的清越之音覆住了茫茫水面,我这才如梦初醒堪堪回过神来,笛音音色爽越,但音中情意却苍凉悲渺,两者极不和谐,但偏又完美地统一。我正侧着耳朵细听了半晌,远处已经划出了一只小船来。   这个人,雪衣薄裘,弱质风流,看身姿实实是个美男子。一身皆笼聚于雾色之中,不得见其容颜,然冯虚御风的美感,却衬得他恍若九天神明。   但当然,那周身郁结不散的浓厚仙气,已经证明了这并不是个凡人。   不知是敌是友,我生了几分警惕的心思。   ? ☆、先拐个相公再说 ?  那轻舟近了,映着两岸山水轮廓,有种零落归尘、栩栩如幻的极美。   袅娜的雾色里,一袭白衣由远而近,我看得有些迷醉,觉得这个男子果然不愧了那一身清极飒极的仙气。   但我是个见惯了美男子的人物,自然除却欣赏了片刻外,其他的对我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大的吸引。   他的船和我的船在渐渐靠拢,我始知他其实手里撑着一支长篙,竹青的颜色,衬得那双撑船的手更是白玉无暇、霜凝雪滞。   见了我,对方先是愣了愣,接着完美的弓形唇瓣便绽了几许笑意来,“姑娘何人?”   他不知道我,我也并不晓得他是个怎样的人,这样一番猝不及防的邂逅,我也并不知道是否真应了良辰美景。总之,我一拱手,挺实在地回了一句:“小女子其实是巫祠里修行的一个凡人。”   他“哦”了一声,继而又笑道:“我倒不知道,人界什么时候出现了拥有两颗雪霁天心的巫师了。”      他一番话说得我脸色涨红,因为这个事我其实一直瞒着他人不叫人发现的,以师父的修行……   算了,也许蠢得是我。   我咳咳了两声,讪讪而笑,“上仙你怕是久不问世事了吧?”   他勾唇,将手里的长篙抛去,负着手立于船头,风华高洁,“姑娘,如我没猜错,你可是沉夜认定了的那个上神?”   我更惊讶了。沉夜这个事竟然也被他看穿了?   当下,我冷着一张脸,寒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笑了笑,只道:“姑娘若有心,两日后的寅时,你到这里来,第三颗雪霁天心,在我这里。”   第一颗在灼华那儿,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第二颗在暮潇那儿,她亦同样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相信眼前这人他一点也不清楚,可是,他仍然要给我!   “你是……参商星君?”我酝酿了许久,终究试探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淡淡笑着,白衣轻拂,一卷流尘香参差起落,俊雅温润的一张脸上永远带着这么一抹幻境般迷离的轻颦,弄得我不敢相信他便是《诸仙志》里所载的那位“负心薄幸”的参商星君。   翩翩一揖,他慢声回我:“在下泊溪,封号参商。”   ……      我回去将思忖了良久,原以为剩下的日子还有不少,但这件事已经不照原有的轨迹行进了,也许我和迟迟……   我们永别在即。   从没有那一刻让我如此眷恋和迟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不舍,我贪恋,我发现自己无法就这么抽身离去!   傍晚时,一缕凄然的夕晖倒映在剔透的琉璃窗上,慢慢地晕染着,我数着,已经和迟长初很久没见了吧。   我以灵鸽约了他,第二日,在玉山之巅相见。   玉山之巅是凡界最接近仙界之所在,若无术法,以凡人之力根本无法攀登,倘使真如沉夜和师父所说他深不可测,那么……我便不再矛盾,一切只看造化了。   而这时,我已经在玉山之巅候了许久了。我心里很乱,除了作别迟迟,我还给自己的老父留了一封信,我说自己要出去远游三年……不敢想象他看到那封信之时又将是这样的感受。   总之,我既盼着迟长初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又盼着他永远都不要出现。   我极爱这里的落和花海。这是我梦境里的颜色,幽紫的如一片惊却微澜的波光,粼粼地荡着几分清明祥和之瑞气。   我的脚下,这一丛花绵延无绝,一直涌入无可接近的天际。身畔,是曾倚过某星蓝色衣袍男子的巨石。   这是我现实里第一次来。   不知为何,竟轻轻叹息着了。   身后有一道压抑的声音猝然地飘进耳里,“星曙。”   我的身子被这低沉如梵音轻哼的声音勾得震了一震,不可思议,他竟然登得了这九万里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   他说他对我有所隐瞒,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一回身,他就站在花海深处,红衣青年的面容模糊了整片纷繁,我的视线里突然再也容不下其他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冗杂、沉郁、离合悲欢,都寂静成不可思议的茫然。   突然自嘲起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飞奔过去,奔到他的身前,我给他看我最甜美的笑容,最羞怯的目光,我对他拍手轻跳,“迟迟,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你可喜欢?”   他定定地立在一处,花色最幽深的一处,看着我,那凤眸始终岑寂,那唇畔的一丝凹陷始终寡淡,“不喜欢。”   我有些失落。   可是我对这片落和花海有着莫名的钟爱。我爱它,且心中有种固执深刻的执念。   我强撑着不让最后一丝笑容湮灭,其实我能觉察到迟长初对这一切的抗拒,他似乎明白我所有的打算一样。我所有的恐惧他这里都是透明,我所有的不舍在他眼底无所遁形……   可我不在乎了,我辛苦备下这一切,便不该再想矜持为何物。   我对他笑着说:“迟迟,你看,我今天也穿着大红袍子呢,你看可喜欢?”   等不到回答,我接着说:“今日是你我结亲……”   “星曙!”他突然有些恐惧地打断我,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只听见他发颤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耳中回荡,“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我自己在做什么我自己自然知道。   “迟长初,我想和你成亲。”他的瞳孔缩了缩,手捏得很紧,可我陡然地却沉静起来,“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是我仍要问你,倘使……倘使只能做一日夫妻的话,你是否愿意?”   我心里其实很没有底。作为耿星曙,我自然知道迟迟对我的情分,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何等自私。因为这样的日子太短,只有短短一日。   “你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捏着拳头反驳他,“为什么你一直说我会后悔?我不会,我知道我不会!”   雪霁天心很快就要齐全了,我只有这最后的一日与他相聚的机会。   他眼底的深潭墨色更深,我看不分明此刻他的打算,我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除了低头望着脚面,我什么都不能做。   隔了许久许久,我终是等到了那一声压抑至极的回应,“好。”? ☆、终于大婚 ?  那一声好恁的低哑却坚定,我的心里瞬间宁静,继而涌出几分悲凉的欢喜。我望着他,他也目光沉迷地凝视着我,凤眸里的潋滟波光堆成一片深邃的海……   “迟迟,我们就在这里拜天地好不好?”我想着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的眼睛涩涩的,唇畔却是一丝淡薄的笑意,“你自己便是神。神明,祭天不祭地。”   哦,是这样吗?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瞧出来,他笑着将我伸往他墨发的手摘下来,轻轻地包裹在手心,一丝温暖的气息蔓延而上。   “好了,拜天地便拜天地好了,星曙要怎样便怎样。”他宠溺地笑了笑,我也跟着生了笑意。   我与他执手,在淡紫色的一片幽静花海之中,与他对着暗蓝的天,对着身下的花泥都拜了拜,最后,我与他相对叩首,鞠躬起身之时,我看见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寂寥,却终究没有捕捉到,我以为是幻觉来着。   良辰好景之下,四周皆是落和花馥郁暗雅的花香,我忍不住吸了几鼻孔,他看得噗嗤一笑,将我按到他的怀里,一手抚过我的发丝,冰凉的指尖燃着冰冷的火焰般,我的心里腾腾地烧了起来,烧的脸红心跳,一直到耳根都是这种灼热的痛感。   “星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刻,谢谢你。”   我往他的怀里更深地钻了去,依着那宽厚温暖的胸膛,笑眯眯地讲自己冰凉的手伸入他松垮垮的衣领子去,这下冻得他一个激灵,他咬牙切齿地弃了那伤情的心思,将我的手再捉住,气恨地与我说道:“耿星曙,你能耐了是不是?”   “就是,你怎样?”我咋呼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一手捏住了他的鼻子,他被气得笑了,我也呵呵了几声,继而搂住迟迟的脖子,“迟迟,这儿这么美,你为什么不喜欢?”   他淡淡地瞥了眼这万里绵延的花海,“冯虚的东西,除了你,我都不喜欢。”   “我又不是冯虚的东西。”我嘀咕了一句。   但迟长初不喜欢,今天他为大,我万事都需顺着他,遂起了身,指尖轻盈地一划,一条莹莹闪耀如月下白练的长河自花海中蜿蜒而出,此刻一弯娥眉月自天尽头苏醒过来,清辉千里,霜雪无垠。   我望着迟迟,心中有着暗暗的羞涩与欢喜,捏着他的手,一同望着那条由我初生神力幻化而出的长河。那粼粼的水光之上,有出水的莲花,安安静静地自水底升了起来,疏淡的几茎花梗,碧绿的圆叶参差摇曳,戋戋的几朵白莲自碧叶中被吐出,芙蕖花香混着落和花香,清幽浸染着浓烈,如诗如酒。   “你不喜欢落和花,我便再为你辟一条河,只属于我们的,好不好?”我撒娇一般地摇着迟某人的胳膊。   他呵呵一笑,刮了下我的鼻子,“好。”   再腾空地幻出一盏酒来,两只羽觞各自斟了一杯,两人就着苍茫明月喝了合卺酒,酒力一时上头,胸闷鼓噪起来,我起身将自己的红袍解了,他便倚在花丛里,前襟毫不避讳地敞着,唇畔的酒迹沿着下颌一路滑到那莹白如玉的胸膛之上,染着几缕月色,晶莹得近乎透明。   里边仍旧是一身广袖锦衣,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舞姿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手臂一展,我为他倾城一舞,且共流年芳华,不负深情。   水边荡起了波光,如他深邃的眼眸,这场舞不知何时起,亦不知何时休,薄汗香衣透,依着那水,便盈盈地倒了下去。   整个身体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顺着流动的水波滑了老远,直滑入了田田的叶子之间,衣料融了水,更是薄如蝉翼般的透明。然后,温热的一具躯体便覆了上来。   他的眼睛,第一次在我的眼前这般透明,剔透得如一片跌宕的星光,那弯弯的薄唇染着一丝酒意,微醺的味道一直酥到心底……   “迟迟,我好像,好像很早之前见过你……”   “是吗?有多早呢?”那双含笑的眸有几许莫名的欣喜。   “很早,很早……”   悠悠的声音仿佛哼唱着一首远古的不灭的歌谣,我感到自己的衣衫被一层一层地解开,身下的水散着身上的燥热,一时冷热交替,说不清是悲是喜,是痛是乐。   头上的几片叶子,亭亭如盖,我的一只手不知怎的触碰了它,竟倾斜着落下一串露珠来,正滴在我的冰冷的额上,我正要去拭干,有什么火热的硬物坚定地势如破竹地穿透了我的身体,登时水花四荡,飞出一朵盛开的白梅来……   那一瞬间的痛楚,凝着六合八荒、九州四海的刻骨缠绵,我的生命之中,天与地,爱与恨,绝望与希冀,执着与舍弃都已不能再言,此刻,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鸦发如藻,随着水波勾流起伏,我与他红袍痴缠,鸳鸯交叠,那一片裸着的肌理映着月辉,宛如玉璧。落在耳畔的呼吸粗喘,是急促的鼓点,一声声极有节律,蛊惑人心。   那一夜,我始终定定地看着远处天边的一抹月色,身体在不断的冲撞中起起落落,雨打轻舟。目光悠远,那远处的天边,宇宙浩瀚,万古如斯。便是身在凡界的至高处,那抹月光也依旧如一粒漂浮的白色尘埃,这残酷的,天和地的距离,神和人的隔阂。   ……   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里,我将迟迟扶到那块巨石边靠住,他的凤眸紧闭着,安静纯粹得像个孩子。我给了施了咒,不到晌午不会醒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俊脸让我痴迷,他整个人更让我痴迷……   “迟迟,我以前觉得自己为的是天道,为的是苍生,可到了你的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自私的。”   “如果我不是那个星宿女神……该有多好?”   天边的一朵红云宛如层层的鳞浪,朝霞已经开始升起来了。我抚摸着他的眼,他的鼻,他柔软的发,他雪白的颈,最后,我倾身上前吻了吻他的唇……   “迟迟,时间到了,那么,再见。”   巫祠里还有那么多人要道别,我的老父,他可能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切,可我不能将实情告诉他了,上邺城所有的一切,都不该再是我应该留恋的。   龙吟溪里的那一片碧水之中,有轻舟吟啸,白衣横笛的上仙悠然从容涉水而来,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低声一语,“可做好准备了?”   “嗯。”我藏在挽袖里手捏紧了,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上仙,上邺城的一切,麻烦你了。”   他将玉笛横于腰间,颔首道:“自然。”   泊溪突然又顿了下,“只是,迟长初呢?”   我愣愣的一抬眼,却听他道:“沉夜以前同我说过,迟长初非凡人,我是星君,便顺手替他卜了个卦,岂知……竟也是一无所获。”   连参商星君都参不破的人?   我待要再切切地询问一番,却被他攥住了手臂,接着,冰凉的一颗石子落入了掌心,化作无踪迹……   “你……”头痛了起来,意识变得模糊,我想要却抓住眼前的一切,偏生它又碎裂了开来。   他的笑容变得虚幻,一个执手礼直下,“后世星君恭迎星曙上神!”   头疼欲裂,我不知如何应对,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想要歇息片刻,却终于脑袋一沉,便再也不省人事。过往的十九年,纷纷扰扰的零星片段,飞似的自我的头脑中划过,最终却都只余了那红衣墨发的男子的一颦一笑……? ☆、我是上神星曙 ?  意识模模糊糊的,眼底一片迷茫空洞,只知道自己沉睡了很久,我醒来时,身下一张寒玉床,冰冷透骨,我勉力支起身来,触手可摸的几点星灵烛火,昏暗得将要燃尽……   这间冰室是我修炼的地方。   我名唤星曙,是上古世纪后时代孕育而生的星宿女神。魂体孕育自万年星华,身具星宿神力,且比我师父冯虚上神的神力还要纯粹。   我自瀚海银河中醒来,入目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师尊,冯虚上神。他是始祖之神钦定的星宿上神,是他用星魂赋予了我生命,他告诉我:“从今以后,你便唤作星曙,跟在我身边修行。”   师尊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我初生的美觉告诉我要答应,那时候,我便死命地点了点头,狂喜地答应了。   我与他在摘星阁相伴四万年,他喜欢丹青作画,我便为他剪烛研墨,温几盏淡酒;他喜欢象征着祥瑞的落和花,我便为他在玉山之巅种了一片紫色的海浪;他司职星宿,夜夜巡视天河,我便为他星河起舞,云袖广舒,将十万里云层拨却……   蝼蚁皆有情感,我与他相伴四万年,早已不知不觉情根深种。那时候神界虽已式微,但该阜盛之地亦不算荒凉,且远古之神个个洁身自好,行事处世都自有一条条默认度法,譬如那其中一条——师徒禁恋。   我日日只与师尊相伴,对那些个礼法体统之类的东西,其实很淡薄,我十分看得穿,因而喜欢便喜欢上了,我并不觉得喜欢自己师傅便是一件丢脸的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些规矩都是死的,也远远比不得我和我的师尊地位尊贵。   可是却不知道何时起,师尊开始渐渐疏远我了。   例如我再要为他案头添一点灯油,他便会皱着眉道:“星曙,师父这里自会照看,夜色已深,你且回去罢。”   我很委屈。可是,我觉得师尊他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我于是再不敢把这种感情说出来。   后来,天地突降浩劫。   我四万岁生辰的那一日,天炉灭顶,大地焦土,九重神阙之上一轮红日勃勃燃烧,飞火燎天,人界近乎覆灭……   那是我对那场天劫的唯一记忆了,我只知道,四方诸神齐出,便是创|世之神故后的四方帝君,也一齐出面来制止天劫。那是因着那个开天辟地的始祖之神觉得三界不稳难以制衡,他留下了这一天行之上的缺陷,便是为了炼化天地重新催生出六界来……   只是那一场,却误了诸神,整个天劫之中,只有我与师尊遗留了下来。   仿佛是被远古神祇遗弃的无根之人,我与冯虚上神孤零零地立于天地之间,看遍这九州烟火,却终归只能踽踽而行。所谓繁华,所谓生机,都不属于我们。   后世的六万年尘烟都过,我以为究此一生也只能与他这般亦师亦友地渡过,可是,我没有想到……   那一日他在密室里,我隔着星光水镜听到了所有。   “始神留下的千机谶,是预言六界衍生之后必将又一大祸,需将一拥有万年星华之力的极阴女神殉了天道,方才能换得一线生机……可是始神,小神……已无法……”   听到这一切的我如堕冰窟。便是九天寒极的冰泉水一通浇到我头上亦不会这般,冷得让我无处安身,无所适从。   原来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死亡,我的孕育只是为了牺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张能预知世间万年灾难的千机谶上的预言!   我的生命,原来只是白纸黑字的寥寥几笔记载,怪不得,他那般不悦我生出了其他的感情……   那一日,我只身前去了忘川,我跃入了鬼气森森的忘川河中……   逝水无尽,此恨无绝。   那河水应是冲走了我的一魂三魄,我本身便无形体,剥离的魂魄重新结了人形投胎去到了凡间,只是,只是……我揉着发胀的头,竟然一片空洞苍白,什么都没有,我凡间的记忆,最后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   ……我是活了十万年的星曙上神,区区几十载,也确实不必记得。   只是,胸口处熟悉的那一痛,闷闷的如有惊雷滚动,我心下大惊,师尊!   再顾不得他曾带给我的伤害与绝望,他陷入了危机,我不得不施救。一个神风咒,我化光而去……   苍远星空不知何时聚了猩红色的烟云,一粒粒碎裂的星石正欲往九州奔突,云翻雾涌、银河辗转,那一片青烟之中,星蓝色衣袍的男子涉云腾空,前所未有的巨大结界直将那整块欲塌陷的星空都拢在脚下……   红色的星石摩擦着巨大的热势,结界周围已经燃起了离火,我担忧这正是师父油尽灯枯之召,急急地便幻了星云咒,我踏云靠近,将手中的一团结印猛然扔出,蓝色的印法加在原本的结界之上,便多了几分稳固。   他怔了一怔,见是我,那从来慈悲普渡、博爱众生的一张脸现了几分一闪而逝的惊喜,只是这惊喜压得极低极低的,且只维持了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便寒下脸来,冷淡地说道:“你不该来。”   “我一个注定了要牺牲的傀儡,自然不配与星宿上神你同生共死。”我头也不回地膈应他,身畔的那身星蓝色的衣袍果然颤了一颤,我心中莫名揪紧了。   漫天星石融合的巨大推力非比寻常,我结合师父之力也难以捍动,只待再坚持几刻,我与他便要被这阵法反噬吞没。   我咬牙死撑着,冯虚的脸色很不好看,像是已被反噬之力侵蚀日久了,我心中惶急,大叫道:“师尊,你不能再硬撑下去了,你松手!”   他没理我。   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绝望,“你放手,我一个人死就是了,不必赔上你!”   我和师尊,是世间仅有的两个神明了,我们若都殉世,此后的三道六界又有谁来庇佑?万世生灵又有谁来照看?   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与魄力,我将他的肩头猛地一抓,冯虚眼底几许错愕,“你……”他的话来不及说完便被我扔出了阵外……   两个人尚且无暇自顾,我一个人自然更加无法再支撑起这样庞大的阵法,我在等着那几道雷劫落下,等着我星魂俱灭,等着这一切回到原点……   “星曙!”冯虚在结界之外嘶声怒吼,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失态,我想着这一生能得到他这般的一番惦记在意,似乎也不枉了。   灼烫的触感刺激着我的面皮,如刀割的疼痛,再下一瞬,便真的要陨落在里面了罢,似乎了无牵挂,却总觉得心中有些淡淡的遗憾,这般完全陌生的感情,让我在九死一生的关头,生出了诧异不解。   “星曙……不要,你出来!”冯虚在阵外一声一声地唤我,绝望得带了哽咽。   就在此刻,就在我终于合上了眼帘之时,天边猛地一道赤金色的蔽日之辉冲击了这个结印!   ? ☆、此事委实惊奇 ?  这道神力十分强悍,而且霸道,我被这神力震出了包围圈,滔天的红光涨了几十丈之高,尽数结成了网,四面八方地将那星辰碎片笼罩其中,星蓝色的天辉便灭了不少,以我如今的眼力看来,这个封印至少可以保三月无虞。   我在被震飞的那一刻落入了冯虚的怀里,他一双担忧的眸在撞了我的眼睛之时暗淡了几许,然后平静地将我置于云头,偏过身淡淡道:“没事就好,星曙,以后不可再犯傻了。”   算如今,我可再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觉着他这番其实是因着心中念着我,所以这当下我也并不觉得有多心悦,果然他这般说了一句之后,转眼又道:“星宿女神唯有以星髓池洗涤净魂方才能殉了天道,你方才胡闹,差些枉送了……”   他这话终究没能再说得下去,因为我猛地转身瞪着他,广袖冷清摆过,“师尊果然无愧于这上神之位,思虑周全得很,徒儿受教了。”   星髓池早已毁在了当年的三界天劫之中,重铸星髓池耗费的心力物力何其之大,因而后世六万年以来也不曾完成此巨工。但我此刻晓得了,师父他其实遗憾得很。   冯虚便是再不通人情,此刻也该明白我不高兴了,这才收了话去,想到一事,惊疑地低声道:“方才那封印何人所结,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后世绝无仅有……”   我一怔,耳畔的低语轻易勾住了我的魂魄,“倒是这蛮戾霸道的味道,像极了那位帝君……”   他没有再说,我却知道了师尊说的这个帝君是谁,自然当年的神界之中,没见过他的还真没几个,但是,我偏偏却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传闻甚多,且交友甚广,我虽一直待在摘星阁和星辰台,但若说一点没听过这位帝君的名头,那却是自欺欺人了。   东帝,烽煌,远古凤凰一脉,还真是这等火性霸道之神力。   不过我转眼又有些疑惑了,这个帝君当年早已随着其他三位帝君一同殉了天劫的,怎么如今竟然又重新入世了?不可能……可若不是他,后世,谁还能有如此能耐,能控制住两大上神都无可奈何的星辰灾劫?   ……   时隔二十日,再回到摘星阁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冯虚是个喜欢冷清的人,他布置下的府邸自然一切从简,除了几方窄窄的案头,一点零星的烛火,一张坐卧的床榻,还真是乏善可陈。   我漫无目的地将这主屋重新走了一圈,三根手指一并,拨弄起铜盘里的烛火来,我虽然体性数寒,但却无惧于凡间俗火,这些对我来说,还是算不得什么。   真是无聊得紧,左右那十万年的时光,我也是如此过来的,心中应是早无抱怨了,不晓得此番去了趟人界之后怎的心境竟然变化了这么多……   “星曙。”他自我身后靠过来,那声音又轻又冷,又透着一丝无奈的压抑。   我剥了一点烛泪捏在手里,自己随意幻了一张凳子,便无所谓地坐下,我现在只是佯作无聊罢了,其实我心里难过得很,但这二十几日也该够了,我从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我的命既是师父给的,他要我死也似乎没什么不妥。   这么一想,我倒心安了不少,将烛泪握在手里揉捏着,然后又皱着眉拨着手里的指甲来,冯虚哑然,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声,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我却叫住了他,“师尊!”   那身体颤了一颤,竟看得很是落寞,我的心中一抽,却终是没心没肺地说了声:“师尊可要好生查找那可以重建星髓池的法子,我等着用呢,毕竟六万年都没洗个舒服澡了,这身体乏得很!”   “好。”那说话的声音带着几点哽咽嘶哑,我有一瞬间疑心是自己听出了岔子。   ……   那星辰被强劲的封印封存了以后,倒是安生了不少,冯虚他重建星髓池又多出了几分希冀。   但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了,自打从凡界回来以后,我的身体里便多了份不属我的力量,很浑厚,强大而且有点熟悉,而且,我分明是个尝遍了寂寞也习惯了寂寞的人,现在在摘星阁一个人待着竟然很是不习惯,我尝试着往云台去走走。   如今这里都是仙界的地盘,我自己估摸着这其实很不合适,我虽是个上神,但对于后世小辈倒不可过多欺压了去,免得他们说我胡乱占地,这可就不大妙了。因而,我每日到这云台来散步,只走上个把时辰,再不敢见了那群仙人去。   不过今日我走着走着,大约是心中烦闷地想着事情,没留意到身后有“扑通”一声,我一回身,果然见得一人跪在我身前,他墨发披散,只在发梢绑了结,一身青灰色的衣裳,脸垂得低低的,看不清是何俊俏模样。   他一开口,声音却又哑然得很了,“上神,下仙有事相求。”   竟是一眼便看出来我是个上神?嗯,这倒是个好眼力的,我觉得如今的仙界其实也许并不如我以为的那般不堪,倒还是有几个眼睛擦得雪亮的,我觉得很是欣慰,遂豪气地一挥袖子,郎朗道:“额,你起来,有事好好说,该帮忙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交代便是。”   “不敢,”他听了我这话,并未起身,仍旧是恭敬地跪在地上,“下仙沉夜,陡然恳请上神,救回弥朔和暮潇……”他自己约莫也知道这是个为难神的事情,因此只说了一半。   “暮潇和弥朔么……”我虽然已久不理世事,但对于仙界几位鼎鼎有名的上仙,那却是如雷贯耳,他既然这么一说,这人的身份,我便也猜到了,“阁下可是即将继位新帝的那位沉夜上仙?”   “正是下仙。”   这倒是了,我听明白了,“这样,你且回去准备继位大典罢,救回弥朔和暮潇么,他们的死因我这还不知晓,一时半会倒也想不出办法,你且容我几日,看看能否有的救。当然,新仙帝你,自然应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解除危机匡扶六界上,你说对吧?”   我试探性地反问了这么一句,倒把他噎了一噎,他这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磨人的这个本事果然长进了不少,委实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哪。   送走了沉夜,我便用星光水镜将这一切的因果都看了个分明,前头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个沉夜的出身乃是我万年前遗落无忧岛的一片星华,他自打出世之日起便十分得我师父的看重,想来对于情爱之事亦跟我师父那般淡薄,只是他这几次三番地拒绝暮潇,我却是十分看不下去了。   可是陡然的画面一转,便是暮潇和弥朔成亲的那一幕了。我心中突突地跳了几跳,觉得这中间定是遗漏了些什么,可怎么,我的星光水镜格物观微六界难匹,竟也有它看不破的红尘、洞不穿的俗世?   这倒真是奇了怪了。   但这份奇怪转眼便被我仍在了脑后,因为我看见暮潇自尽而死的那一刻突然怒了,沉夜这厮其实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渣男!我这双存了十万年的眼睛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水镜被我这不宁的心绪搅得重新化作了一汪软水,我将它仔细地兜了,便放置在玉净瓶之中让它好生将息着。心头百转千折地,晃过某人那含着三分浅薄春意的笑容,他有一双狭长的幽深如墨的眼睛,凌厉而漂亮……   ? ☆、凤凰帝君 ?  仙帝的寿数其实很大了,大约后世之初便从凤凰蛋里爬了出来,比我整整小了四万岁,他这一撒手仙寰,仙界登时群龙无首了,久而久之并非良策,于是他们决意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德才兼备、年高德劭的上仙来做新仙帝。   很不幸,沉夜上仙就是那个被选中了上仙,说是不幸,便是因为凡界如今已经出现了异象,凡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木都染了星火的暴戾,时时有自焚的可能,这等案例人间已经出了几起,凡人百姓未知缘故,自然将这一切罪恶都归咎于仙界的头头儿——仙帝身上。   继任大典那日,我找到了一直待在石阁寻找重铸星髓池之法的冯虚,沉夜是他极为看重极为欣赏的一个后辈,这等大事我相信他不会不去的,所以,他最终还是如了我的意。   我与师尊一前一后进入凌霄台之时,先是被满堂金碧辉煌晃晕了眼,然后又被诸位仙人身上的银饰玳瑁之类的晃得脑袋更晕了。   玄玉台,炼石柱,但是这外边的景致便已经让人咋舌了。毕竟玄玉和炼石千年难得一遇,机遇十分难得,不说这么多颗,便是一颗也是寻常仙者望尘莫及的,现在,它竟然全都亮堂堂地出现在了这里!   师尊冯虚上神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庄重人物,比起沉夜来,那修为自然更高深些,他这番见了此情此景,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再没多言。   我却不知怎的,脑中竟然闪过一个人的话——   “仙界之人也不知何时起的这等风气,人人争相比斗手中钱财、法宝,一时风靡之后,诸仙四处网罗,不顾法器原本存世之用,只做强取豪夺,时至如今星宿之祸,难怪难怪……”   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比轻轻奏着的古琴还要好听。我的头有些晕眩,还觉得很奇怪,那人是谁,总是无端端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其实整个大典都没什么意思,我和师尊冯虚被好生招待了一番,我便自顾自地抓了一把瓜子坐到一旁,翘着二郎腿磕了起来,冯虚是个持己的上神,自然不能同我一般放肆无端,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众仙的巴结,然后便也站到了一旁。   当然我这个一旁和他那个一旁有所不同了,他那个位置很是显尊贵的,我就不一样,我觉得仙人们的年岁虽不及我大,但这凡是要以德服人,我的德行还远远不够要是这些迂腐的老顽固信服的,自然没什么面子坐到尊贵的位置了。   沉夜出场后,我就再没了心情,连嗑瓜子的力气都省了,我想着要在身畔的这方石桌上趴上一趴,但是那群人的高呼尖叫之音实在太大了,震得我耳朵发痒,脑袋发晕,我迷糊地骂了几声“娘”,自然,为了顾及这个上神尊荣,我还是比较轻地稍稍点了几下,便困倦得不再理会那群人了。   毕竟他们的新仙帝都是个渣男,那群小的更加没什么好说的。我虽少不得对这群所谓的“正道同僚”要尊重一些,但是实在提不起那个劲儿来,本上神素来不会为难自己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所以,我表面上也并不需要太过于尊重了。   正愁没事做,只待沉夜坐上了那个辉煌的宝座之后,我寻个由头借机退了便是。   沉夜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冷清,他与我师尊站到一起,十足的比我这个正经徒弟还像个徒弟。   彩绘山河地理纹样的裳服厚重大气,他撩开手自王座坐下,众人山呼陛下,纷纷见礼,好不庄重!   便是当年我们神界的四方帝君,也不曾讲究过这些浮名虚礼,如今果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心不存,我将悲兮来哉、呜呼哀哉矣!   而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乖乖,我活了十万年,当年虽一直喜好在书中找些乐子,却不曾见过这般好笑的乐子!   这个凌霄台原本只靠着堂中的这年练石支撑着光线着,这些练石生来明亮能发光,拿来照明虽是忒也大材小用了一些,但却实实是不错的一个选择。这当口,亦不知道突然起了个什么邪风,凌霄台里的练石全都没了!   也就是说,整个大堂之中陡然一下、毫无征兆地陷入了一场黑暗之中。   诸仙大惊失色,慌乱一片,惊恐之音、推诿责任互相猜忌之音此起披伏,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是能顶点用的,到现在看来,一出事就自乱阵脚,难怪不用二十日便将我师尊的身体整弱了这么多。   纷乱冗杂的乱叫里传来了沉夜一声传音入密:“上神,发生了什么?”   自然,以我的自知之明,他这般唤的其实是我的师尊,不是我,我也懒得答,师尊自然是临危不乱的,果然,沉夜话音落地之后,他庄严威肃的声音便飘了出来:“上次那个神秘人物,只怕……是他。”   神秘人物?冯虚说的,自然是那个救了我性命的救命恩人。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   这时候,仙家们陡然都不慌不乱了,因着群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声,“大家伙手上有那个紫吹琉璃的可以拿出来!”   那个琉璃约莫能顶练石用,他这般喊了一声,诸仙开始纷纷翻起袖子来,我是星宿女神,夜能视物这是我的专长,我于是将那些已然修炼千年万年的仙家们的丑态都尽收眼底了,果然十分看不得……   然天有不测风云哪,更加戏剧性的就是,每当有人欢呼自己终于从那一堆繁冗的配饰之中搜出一颗紫吹琉璃的,那莹莹的紫光只是闪了一下,便一下又恢复了黯淡。接着便会有人大叫:“是哪个偷我琉璃?”   我估摸着那个神秘人又去而复返了。   接二连三的,那紫吹琉璃越失越多,尖叫辱骂之音更是不绝于耳、余音绕梁,我掏了掏耳朵,十分不耐烦了,看向师父之时,他仍旧是宝相庄严,十分不为所动。   我这才佩服起他老人家的功力来了。   大约是这一群笨蛋搅得那神秘人也很是头疼了,我听见虚无之中传来一声悦耳动听到了极致的声音:“哈哈,诸仙卿如此盛情相待,备上如斯厚礼,孤这就却之不恭了!”   那声音很低调,然而也很华丽,像是我偶尔脑中风的时候会想起的那一道,这说话的语气口吻,竟是恁的熟悉!   仙人之中已经有人叫骂了——   “什么东西,给本仙君滚出来!”   “对对,你有本事偷东西,你有本事滚出来!别躲在暗处不吭声,我知道你在这儿!”……   这叫骂更是让人头疼。   但这之中便有那不疾不徐的偏生又十分庄严的声音杂糅其中了,那是我师尊的声音,无论何时我都听得出来的,他行了一个执手礼,威严且又恭敬地说道:“下神冯虚,恭迎帝君!”   人群陡然寂了。一众仙人大惊失色,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来了。   帝君,那竟是个当年神界之中的帝君?他不是……可冯虚上神都这么说了啊,他一言万钧,自然不会说假话。于是色愈恭,礼愈至,生怕得罪这位上古帝君。纷纷朝拜,便是早已坐于王座之上的那位新仙帝也随之一礼,他是一界之主,自然这个礼行得比较轻。   虚空里的黑暗之中渡来那神明的促狭之笑,真是自大又狂妄,“唉,冯虚,这么多年不见,你竟还是一副老样子,故人心中果然不甚畅快,早知道本君便不来了啊,算了,本君不陪你们玩儿了!”   又一片鎏金的辉芒闪烁而过,自无而有,瞬息又自由而无。   我寻着那道辉芒追了出去!   果然是东帝烽煌,他这个行云术纯熟得很,我便是用了流星之力,也依然没有追上他,那道华光飞烁到了星辰台。   这是个露天的地方,他站在台子边缘,手里不知道做着什么。   我轻手轻脚地自流星上下来,一眼瞧见的那个颀长如画的男子的背影,丹浓如血的长袍,顺着长天银河里的风宛如蛟龙欲舞,红袍之上散漫的那头银如缎子般的秀发却又沉静得纹风不动,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发,像是九天的银河落下来了,滴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清辉婉转,如一张写意的山水,一条静止的飞瀑……   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形容我看到的这个背影,恁的,美得不似凡人……他本来便不是凡人,可这一身的气度,神明比起他来,又好到哪里去了?   便譬如我,在他面前,只能自惭形秽……   他银发间的耳梢动了动,仿佛知道我已经来了,可是他不回头,只是手里慢慢打开了某个袋子似的东西,有闪亮闪亮的碎石物自里面慢慢地飘了出来,一点点升腾远去,化作了星河里最闪烁生光的星辰。   那些东西正是他方才自凌霄台搜刮的练石、琉璃之类的东西,那些仙物皆有灵性,若来补了星辰的空儿也未为不可,只是星辰落得太多,这么些练石根本无足道哉。   我忍住不在他身后叹了一声:“帝君明知此举,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那猩红的袍子在我的眼中摇曳成一片曼珠沙华的花海,我的头又有点痛了,不同于方才,我的记忆于此刻出现了一些岔子,一手揉着额角,却听他淡淡嘲讽了我一句:“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更加无用?”   他只这么一句话,还是熟悉无害的那种音色,而我突然噎住了……   ? ☆、不要脸的帝君 ?  帝君的身世在远古便很尊贵,他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只凤凰,还是一只火凤凰,当年我便曾言道:“凤凰和烽煌这个名字很相配。”   不过他老人家虽然交友遍天下,却从来不曾正儿八经地关心过民间疾苦,除却最后殉了天道以外,我没觉得他做过什么真正对得起“帝君”二字的事来。而且他现在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我觉得,“殉了天道”这还是两说。   他许是久不闻我出声,有些不耐烦地转了身,银丝如水,晃了晃,一片碎波悠悠荡漾,我的眼睛都被那身灼眼的红袍刺了一刺,待见到那张脸时,竟然更吃惊了。   “帝君你……”   这一张脸生得风华绝代,我已然猜到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能风华绝代到这种地步!   这个色相是绝对的不错,他的唇如两点红樱,比少女还少女,垂着两分笑意,他手心一摊,手里的丝囊便腾起了一道业火,瞬间化作了灰烬随风而逝。   他负着双手向我踱了过来,近了,我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双凤眸,眼线双侧都蘸着朱丹胭脂般,眼尾微微上扬,曲线十分完美,既桀骜又柔和,还有三分惑人的妖媚之色。   可这双眼睛竟是如此熟悉!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像是被一箭穿心,呆呆地杵在原地,待到他靠过来,我竟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小半步,四目相对,我指着他,“帝君,你原来……”长得这个样子。   “嗯?”他皱着眉,目光自上而下,将自己那通红通红的衣裳看了几眼,然后又抬起头来对我道,“孤生得很难看?”   “我……”一时词穷,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他的黛色如墨的眉峰更紧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竟然觉得孤生得难看?孤乃远古神君,首屈一指的神界美男,从来连‘花容月貌’都不屑拿来形容自己,你竟然嫌弃孤长得丑?”   “……”帝君,你的美色,你自己竟然认可成这样?这不合帝君气度吧?   我巴巴地干笑了两声,一挥袖子避开两步,“这个……帝君言重,小神没有那个意思……”   “唔,那你是觉得本君这张脸实在太好看,让你把持不住了,想抢回去做个夫君?”   “……”帝君,你这样不要脸真的好吗?   “哦,孤好像又忘记了。”他恍然过来一拍脑袋,“你喜欢的是那个冯虚啊。”   我心虚……   老脸烧得滚烫滚烫的,帝君他老人家竟然倾身而下,一双带着薄笑的凤眸直勾勾地盯住了我,“星曙,你万儿八千年的都只对着那一张冰山脸就不觉得累得慌?”   说实话,最近回思起来,也的确对自己当初那么喜欢过冯虚觉得不可思议。我皱眉没有答话。   他的脸又蹭的近了几许,“冯虚那小子,冷清又无趣,几万年不曾见他有过第二个表情,只不过本君没有想到的是,你的脑子竟然和他一样不开窍,这世间的美男千千万万,你何必单恋一枝花?”   我猛地抬起头来,四瓣唇擦了过去,温热柔软的触感,有一瞬间的火花碰撞。怔怔地后退了两步,我说:“帝君说的‘美男千千万万’,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说到这儿,烽煌帝君很是自得自满地双手一抱,笑眯眯地对我道:“不才,本君一个人,的确足以抵得上千千万万。”   “噗——”说实话,本上神一直蜗居在几方小天地,知识广,但见识却短,着实是没有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物,如今方才想到原来已经十万岁高龄的我竟也这般见识浅薄。   噗嗤笑了几声,不知何时,却有一只冰凉的手穿入了我的发丝间,五指捻丝,指腹之间轻轻地摩挲了几番,我心中一个激灵,抬起脸愕然地看着他,他仿佛也想到了这番实是不该,愣了个神,干咳了两声便收回了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吧,我觉得那痞坏痞坏的脸上闪现过一抹熟悉的落寞,揪得我的心也跟着紧了紧,我落荒而逃……   ……   我后来一直觉得自己就那般离去其实很丢人,毕竟凤凰帝君并不是吃人的妖怪……就算他是吃人的妖怪,本上神身为修行已满十万载的星宿女神,自然也是不怕的,怪哉,我为什么要逃呢?   本上神的脸皮什么时候竟然这么薄了?   就被碰了下头发,这就要起鸡皮疙瘩要揍人了?   不不不,本上神应当宽宏大量……等等,他乃一方帝君,活了几十万年了,竟要我一个小辈大度不成?其实细细想来,他那抚我头发的动作,仿佛十分纯熟的样子……   沉夜来找我的时候,我念着暮潇和弥朔其实死得冤枉,便答应了,但是,“你如今已然贵为天帝,暮潇,她却是前任仙帝之女,她一旦醒来,你叫她如何面对这个彻头彻尾改天换地的新仙界?”   “我……”沉夜沉默了,他哑然一笑,然后失魂落魄地说道,“上神,我其实知道,便是暮潇活过来,她也不再是原来的暮潇了,是我伤她太深,她不会再原谅我的。我只是……”   他苦笑地说道,“我是一片星华,注定了的要随着星宿之劫而覆灭……我以前不敢回应暮潇,我用我的方式逼走暮潇,只是、只是不愿叫她瞧见我灰飞烟灭的样子罢了,注定了的要失去,不如从来不曾得到,我若不给她希望,便不会带给她生死不知何意的痛楚……”   “混账话!”我冲着沉夜怒喝了一声,他被我吼得有点脑袋犯晕,我冷哼着指着他的脑袋道,“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岂能把暮潇的那一份也算进去?沉夜,你是不是由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没有错?不,你大错特错!”   “上神……”沉夜眼底有些晶莹,仍然错愕地瞅着我。   我被他弄得心烦意乱,狠狠地甩了两下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你错就错在错估了暮潇的深情,你可知,一个女子若能放下颜面、放下矜持执着你一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更何况她还是仙帝之女,生来富贵尊崇,却因着你一路伤情绝望,你可知道,你的每一次拒绝对她而言都是一次磨难?她的情劫是你,她的缘分是你,她的执着是你,你非但不珍惜,反倒弃如敝屣,你这一次次的冷漠便是将她往死路上在逼,难道不知道吗?”   “我……”沉夜脸色变了几变。   我闭了闭眸,长舒了一口气,“罢了,你和我师尊一样,总是只顾着自己的考量,一份为苍生计的考量……本上神与你观念相左,却不能说你便是错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暮潇和弥朔我自然全力施救,但至于他们清醒之后是个什么结果,本上神概不负责,你自己看着办!”   终是得了我的保证,沉夜低眉拱手,答了一声“是”。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我的师尊一般,果然,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 ☆、丢人丢到西 ?  暮潇当日自绝筋脉,魂魄散了八成,不过上神的本职便是创造,能力强的造个天出来,能力弱的平时弄个锅碗瓢盆、折扇椅子倒也不错。   我的能力一般,聚个魂约莫搞得定。但是这个时长却短不了,尤其,弥朔只不过肺腑重创,魂魄还是齐全都好说,暮潇这个……还需一个月方能醒过来。   冯虚日日将自己锁在石阁找寻远古密卷,我也时时见不到他,但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会偶有交集,我总是不想瞧着他,拿衣袖将脸面遮着,或是干脆直接转过身。   话说起来,我亦不晓得当年我竟会那般痴恋冯虚……烽煌帝君虽然狂妄不羁,但有句话还是说对了,我那师父,冷清又无趣。我偏生是个习惯了寂寞却又不甘于寂寞的人,居然会将一颗心放在根本视我为无物的冯虚身上。   ……其实,我以前是决计不会如此想的,也不知怎的,自从苏醒之后,我心里就觉得空了一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   心中每每郁闷,无法可解,我决意去凡界溜达溜达。   捏了朵五色云彩,我换了身平凡的装束,这就匆匆地出了仙界,云头里看到的景致很是不凡,但是下界那一片流光溢彩的灯影便叫人心湖荡漾,我待要下界去瞧瞧,视线一偏,却又是被一片朦胧的紫色攫住了。   青黛色的山腰,烟岚飞霞,荼蘼成阵,只是玉山之巅却罕见白雪,四季都是幽紫色的花海,深深浅浅如泼墨,我自云头上飘下来,一脚踩在松软的花泥之中,白色的绣鞋都浸了水渍,带着几分刺骨的冰凉。   我本性属水,这倒不妨。   在花海之中散漫地走了几步,这里是我精心安排布置的,我师尊当年料理九天星河,任务冗杂繁重,时时有头痛之疾,我在这里种下的落和花对治疗头痛倒是极有用处,再者,他也喜欢这等祥瑞之花……   脚下越来越湿,我想着纵便是我身为水性之神,也禁不住如此冷水催逼,大约再走半里,我便撤了。   只是最后,却没有如我所愿地离开。因为再走百步,视线陡然一阵清明,那丛丛芳华之间,有跌宕的流水之音,疏疏淡淡的几片菡萏,娉娉袅袅地立于水中,打着几朵白莲,婆娑于幽静,姽婳于人间。   再走一步,不知何故却踩在了一方水泽之处,脚陷落下去,一时之间竟然拔不上来了,我焦急万分,心道自己乃一上神,竟然也有如此这般丢人的时候,委实是……   可是我如今膝盖都陷了进去,若要使个术法脱身,必得自手上使个大力气来,届时这附近的落和花和白莲就不定保得住了,我的心念转了几转,竟然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来,本星曙大人实在是……   本星曙大人?   我正奇怪着怎么的脑海之中会突然冒出这么个自称来,一个声音闯进来,击得我的心跳都慢了半拍,“星曙……”   “我……”方才挣扎了下,这时候的我已经陷得只剩一个脑袋在外头了,一张嘴,便吃了一嘴泥巴,气恼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等下鼻子也陷进去,那便不能再忍了,本上神一定要破泥而出!   也幸得自己的一双胳膊还露在泥巴外边,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伸出来,拨开身前的几株细长碧绿的叶茎,但见远处潺潺的流水东畔一点夺目的红,以及那月华般银银皓皓的发,他蹲在那里抚着一溪流水,身姿有些萧然……   天,我感念上天还是待我不薄的,竟然让我陷入泥中说不出话来,要是方才开了口,便叫那个没皮没脸的帝君看了笑话去了。果然凡人说得好,这个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果然是个大道。   将密密匝匝的落和花茎稍稍合拢了些,这毕竟是个帝君,我还怕他发现我,偷偷地从一点罅隙里伸出一双探寻的眼睛来,他正一下一下地抚着水,那等温柔,那等眷恋,仿佛是抚着情人的手一样……   等下……星曙,你又不纯洁了。   “星曙……”他呢喃般地唤着“某个人”的名字,凤眸里漾出几点碎星般的笑意,偏生又专注无比,看上去倒像是透着傻气一般。   我于是省得了,这个凤凰帝君,果然是对本上神有意思啊……唉,本上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竟然如斯之大,竟然让这个活了几十万载阅美无数的帝君给惦记上了,果然了不得,我为自己鼓掌!   “我好怀念那个晚上……”他说着还害羞似的低着头一笑,那张俊脸,大约是映着那满头银丝的缘故,总之红得特别明显,一直到银发中露出来的那双耳朵,都是红彤彤的,我瞧着仿佛是要滴出血来了……   帝君居然也会有害羞的时候?   善了个哉的,老天你给个雷劈醒本上神星曙吧!   不过……那个晚上?本上神可不记得自己有哪个晚上是同帝君他老人家在一起的……想了想,约莫是同名吧,这世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妙不可言。原来帝君心里喜欢的姑娘,同我一般地唤作星曙啊。   我凛了凛心神,竖着耳朵想要再听些壁角。   “你说过,我不喜欢落和花,你就给我辟一条只属于我的河,这是你说的,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止不喜欢了,我厌恶它,还深恶痛绝……你那么疼我,一定会支持我把它给拔了的,对吧?”   呃?我心中突突地跳了两下,这可使不得!这要使得,本上神又何必辛苦地在这儿装了这么久的“萝卜”?气死我了!   “住……住住住手!”我这一虎吼,登时吃了一嘴泥巴,这水沼泽之中的泥巴味道不好,跟□□似的……“呕——”本上神吐了一地。   糟糕,鼻子进去了!   这下是真的无奈他何了,本星曙大人要出来,要当白菜!   正在这时,我身边的泥巴被某人的手刃削了一层皮去了,这一层皮一退,泥巴便直接落到了肩上,总之,我这一颗头颅还好好地杵在上边,只是大半截身体还埋在土里不得动弹。   如此救人不救到底的人物,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个恶劣的帝君!   果不其然,我偷偷咒骂了一声之后,身后便突兀地传来了一道笑吟吟的声音:“星曙上神,原来是你。神驾在此,孤有失远迎了。”   如今这情境,本上神要出来已经可以不用毁花毁草了,但重点是,这个男人的威压太大,本上神竟然有些无法挪动……   我鼻孔一哼,歪着脖子道:“帝君这话说得有问题,这分明是我的地盘,要说有失远迎,也该是我来说才是!”   顺手将方才捏在手里的花茎扯了一根下来,一段段地将其掰断,我幻想着这其实是某只无良凤凰……   “哦。”他了悟地敲了敲下巴,慢慢向我踱了过来,这水上漂的功夫自然也是炉火纯青,他便这么站在松软得要命的泥地上也不曾陷落了半分进去,且十分志得意满、春风拂面地在我跟前半蹲下。   我的眼珠子转了转,却被他一手攥住了下巴,不才,那下巴方才在泥泞里蘸了点泥汁儿,委实是“干净”得很。   可是凤凰帝君要做的事永永远远是出人意表的,譬如他救人救一半分明是戏弄我来着,可是此刻他却并着那其余四指,只以拇指在我下颌上细细摩挲着,一下下地为我揩拭掉脸上的泥印。他做得很认真,很一丝不苟,便是那常年含笑的一双凤眸也分外让人觉得柔情似水……   “呃,这个……帝、帝君。”   “嗯?”他眉梢微动,半偏着脑袋来看我。   我干巴巴地一笑,“这个,这个其实并不大好,你知道,凡人有句话,男女这个……授受不清。”   “哦。”帝君他老人家听了以后,十分从善如流地将手收了回去,顺带着幻出一条素净的帕子来揩手。   我泪奔……帝君你方才怎么不给我变个帕子出来揩脸啊……   “帝君,其实,你可以先将我扔到河里的……”至少还能行动自由,且还能把自己洗一洗……   他瞥了我一眼,眼睛里一片赞同,“不错,真不错,孤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果然聪明,真是聪明!”   嘻嘻……就连我师父在帝君眼中也是个迂腐的老顽固,可见帝君他老人家的确是极少夸人的,如今我竟得了他的褒奖,自然心中虚荣心作祟,很是欣喜,就连眉梢也藏不住笑意。   帝君他老人家就一直十分淡定地看着我在泥巴里笑,末了,没忘了说道:“上次孤与一个姑娘在这片水里行云雨之事,确实觉得十分不错来着……”   行……行什么事来着?   待真正明白过来这几个字的含义,我愣了一愣,那一张修炼万年的老脸登时涨得通红。   ? ☆、节操,已经不重要了 ?  一手沾了泥浆,我指着某个无良的凤凰帝君,颤颤地说道:“你……你竟然拿我的地盘做……做这等事!”   他的凤眸幽光闪烁,半蹲着将银丝拢至耳后,且以十分傲然群雄的姿态俯瞰着本上神道:“哦,这个本君倒是不记得了,那位姑娘勾引本君的时候,本君确实十分情动来着,这么一下下,便忘了上神了,真对不住。”   “你!”我愤然指着他的鼻子,“那个姑娘真真是个没皮没脸的,帝君下回见了她,定要好好告诫她才是,她应晓得不能随意抢占了别人的地头!”   “没皮没脸?”他皱着眉,像是觉得这是个笑话般瞅了我一眼,唇畔的痕迹深了几许,“本君心爱的姑娘被上神这般数落,本君觉得么……”   你觉得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本上神多年以后还一直被某人嘲笑这件事,呃,真是丢脸死了……)   他这十分合时宜地顿住在此,却让我心下不安,这个凤凰帝君名声在外,可是当年神界顶顶一毛不拔又爱斤斤计较的神明,我这番若是彻底开罪了他的心上人,只怕难免不会被他心中记恨一笔,本上神在世上存活倒还有些日头,若是剩下的这么点日子还要被他给小鞋穿,那未免太苦逼。   思忖了几转,本上神还是决定——小神不计神君过!   眼巴巴地瞅着帝君,再傻兮兮地一笑,配上我伪装得甜腻腻的声音,攻心神器,由此诞生!   “帝君,人家不是故意的啦,你先拉人家起来嘛,人家腿都麻了……”   在我面前的烽煌抖了一抖,他差点没一屁股摔在泥地里。   我一瞧,唉,有用,奏效!   遂更加情真意切起来,我扯住了他那一把火的袖子,软糯糯地嘟着小嘴儿,继续求,“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呕——本上神再没有料到这十万年还有摇着旁人的胳膊乞怜的时候,真真是,鸡皮疙瘩掉一地,贞操节操碎成渣……   凤凰帝君大约是被我摇得心烦意乱,总之他很是不开心地将手抽了回去,然后,他两步退了开去。   自泥地上站了起来,某人便比我高了一个人长,他更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唇瓣还狠狠地抽了几下,我看着茫然,便眨巴着大眼睛,映着刺眼的日头狠狠地与他对视。   自然没看出个啥来,他只是还保持着一张冷脸看着我,然后说:“上神星曙,你原来也没有孤想的那般没有风情。”   我有风情你好好说啊,你作甚要冷着一张脸跟我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还有后招啊,我心里怕怕的……   果然,他这一句话落地之后,又换上了一副笑逐颜开的喜悦模样,精致如画的俊脸绽出几点春意,凤眼如勾栏之下横斜的两半水中之月。看得我心神一阵恍惚,帝君他老人家这个美色果然不错,据说当年神界便没几个人能把持得住的,应是放眼如今这不成器的六界,那更加是没有人能够过得了这个美人关了……   “不过,本君甚是喜欢你这模样,要是真个将你拉出来了,你这万载不遇的神情,本君可就欣赏不到了……唔,要是这么着了,本君想了想还是觉得挺遗憾的,不妨你再多说几句,本君尽了兴,这便救你出来。”   “……”   我觉得帝君他老人家肿么能这么不要脸呢?他不是有心上人的么?他这么折腾他的直系下属真的好么?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凡人之言,的确比我大神界之语还是鞭辟入里,本上神平日便十分信奉凡人的道理,如今既然得罪了帝君,少不得要些补救之法,他既然想看,那便让他看个够吧……   我忍着一口老血,且把节操拴在裤腰带上,挤出几坨巴巴地笑来,作得万分谄媚,“这个……这个帝君,人……人家现在被困在这里,真的很不舒服呢,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呢。”呕——   凤凰帝君满意地眯起了他那双标志性的凤眸,点了点头道:“很好,接着说。”   还要说?   好吧,本上神深吸了一口气,嗲着嗓子又娇滴滴地说道:“帝君,你可是人家心中的大英雄呢,人家真的好崇拜你哦,从上古时代至今,一直都好喜欢好喜欢帝君的!当年得知帝君陨落,人家还茶不思饭不想哭了十几年来着……”   我一边说着一边去觑他的脸色,可巧说至此处,他竟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我暗道说错话,吓得心神一凛,赶紧住了嘴,这天杀的,老娘以后再不往这跟我八字不合的花海来了!   他低着头看了我一眼,我更是心虚地埋下头,却听他沉如霜钟入云的声音落下来:“星曙,我要你说话,是想听你的真心实意,无论你说什么都好,但是不要骗我……”   我的真心实意?我要是真心实意了,我就:“王八蛋帝君,你——去——死!”   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中了降头,总之我吼这句话的时候,十分歇斯底里,十分畅快,一扫憋屈之感,吼完才发现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混账事,我愣愣地、小心翼翼地揪起脑袋去偷瞄他。   帝君被我吼得呆了一呆,他垂下头来愣愣瞅着已经是暴风雨过境的我,我心中突突地跳,暗道不好,自己恐怕要遭殃了,岂料他脑子竟被门夹了,竟然笑起来,我惊恐地一努嘴,他且笑道:“如此才对,孤就喜欢听真话。”   “……”肿么破,我还有一句真话要对他说——   帝君,你好贱哪。   算了,这等折人面子的大实话,本上神还是让她烂在肚子吧。   最终,帝君听了我这“好听”的真话,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使了个什么咒术,总之这大袖一挥,本上神就彻底从泥巴地里被“拔”了出来,且他老人家心情好,我这瞬息的功夫,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子。   我于是万分感激他的这个“恩惠”,虽是我牺牲了人格节操求来的,但到底要帝君发次善心实不容易,我朝着他一个万福,感念地说道:“帝君今日之恩,小神来日必报。”   说着,我便要离去。   走了个几步,忽听得身后凉凉含笑的声音飘过来了:“你这不会打算回家准备嫁妆,预备以身相许吧?”   我脚下一个踉跄……   诚然那个话是我出于礼貌性地说的一句,正常人都晓得这不过是个客套话罢了,知晓礼数的谁真个拿它作了真……罢了,要帝君知道什么客套、礼数之类的,估计得再有个几十万年。   我头痛地捏了捏额角,身后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是荷尖的几滴露水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水里,脑中光影一荡,竟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在水里起伏交叠的模样……   额……本星曙大人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凡世俗气的感染,最近怎的想到的都是这些个事情,摇了摇头,我叹息着转身,对还在原地伫立看着我的帝君道:“帝君说笑,你有心上人,我也有心上人,咱俩怎么能凑一对呢……”真是,我的心上人,虽然他一直瞧不上我来着。   ? ☆、凡界之行 ?  凤凰帝君的这个提议很糟糕,我觉得他虽然偶尔挺不正经的,但这并不能妨碍了他作为一代帝君的威严,更不能随随便便地就丢了那股子形于外的霸气。我于是没再理他,但这回比较奇怪,他竟也没再拦着我了。   ……   人界如今倒是一片欣欣向荣浑然不知噩运将至的祥和,除却天边的一线秘红仍旧诡异离奇,却没什么能影响这种和乐的。   我知道凡界有个有辛国,立国百年,国祚绵延,十分昌盛,我对这个国度充满了好感。有辛国的国都上邺城,便是这繁华阜盛之中的中心,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我瞧着萝卜是萝卜,白菜是白菜,瓜果十分新鲜,心中自然不胜畅快。   正巧遇到一家酒楼,店小二在外招呼了几声,几番情切切地要拉我进去坐上喝壶梨花茶,这幅光景倒是不好拒绝,左右我私底里并无要事,见识盛情难却,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岂料这才走出几步,没迈上坎儿,突然一只右臂伸过来勾搭住了我的肩膀,本上神虽是一上神,但外表看着却到底是个孱弱的女儿家,哪家的登徒子竟然敢轻薄于我?   一扭头,却对上了一双晴光潋滟的眸子,这眼睛透着三分邪意,可不正是那个红衣银发的帝君?   “咳咳。”我咳嗽了一声,觉得他这实实是有些大胆,下界来玩竟不晓得将那发色换一换?   心底里倒忘记了自己已被轻薄应当恼羞成怒地反击才是,他一手十分顺畅地揽着我的肩膀,然后又一手不耐烦地对着店小二挥了挥:“我夫人不喜欢喝梨花茶,再见了。”   谁……谁是他的夫人?!   这登徒子!   本上神虽然对名节一事看得并不十分重要,但到底也是有那么一丝丝在意的好吗?对方在我盛怒的逼视之下,俯下半个头来,浅笑着将我的手指一捏,那吊着几缕嫣红的凤眸更加如杏花春雪般明朗漂亮,“夫人莫恼,为夫这便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去!”   我咬了咬牙,用传音入密跟他说:“帝君,你可能有点不近人情。”   闻言,他挑了一双墨色的眉。   我头痛地做小伏低,只差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了,最后无奈地继续对他传音入密说:“你这样随随便便就说我是你夫人,可能没有太注意过我的感受。”   “哦。”他了悟地点头,随即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感受如何?”   未曾料到凤凰帝君此刻竟然通起人情来了,我按捺住心头的万分惊奇,遂也小声认真回了一句:“很不好,您应该立刻、马上,放开我。”   这话音一落,他便将我更紧地扣在了怀里,我又惊又怒,拿眼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撇着嘴,耸肩一笑,“行了,我已经注意了你的感受了。可是,我不答应唉。”   “……”   帝君果然无愧于帝君这个封号,便是论起脸皮之厚来,那也是帝君级别的!   总之,我是被他扣着手离开店小二的视线的,走出一里地,再转过几个拐角,我便不知道被他带往了何处,但终归我是个修行万载的上神,等下飞起来倒也不畏惧迷了路。   但是这情景,怎么这么像恶棍绑架了良家少女?   我瞪着烽煌瞪了一路,最后他停下来,将我的手又握紧了,他的指尖透着几分冰凉的冷意,分明是本性属火的火凤凰,可是这手却冰冷得令人意外。   可是我来不及细想,他原本只凝视着我的,不知何故,那两瓣薄唇顷刻间便压了下来,我被他吻得有些晕乎乎的,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吻,而且本上神这番,竟是又被他轻薄了?   我没有拒绝,却也没有让他再进一步,直到这个吻结束,他将我抵在墙边,两只手拄着我身后滑溜的青石墙面,凤眼之中有一点促狭的笑。   “惹了本君,想要走,只怕不那么容易。”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本上神也算得上克己复礼,何时何地招惹了这么个瘟神?蹭的红了一张脸,我觉得他这个皮相确实美得也是没谁了,美得我的脚有点发软,明明一句厉声呵斥的话,在对着这么一双深邃如谭的眸子,竟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无力地低声一叹。   他的脸上闪现了一抹惊奇,“这么快便妥协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美色惑人不知道吗?我白了帝君一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自失地一笑,黯然地往后边退了去,瞬息之间钳制已经松懈,我有些不解,他的表情只是落寞了一瞬,然后又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本君当年调戏你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一巴掌扇得本君半个月没有出门。”   什么?   我记得当年我在神界之事,虽然对这个凤凰帝君早有耳闻,却也是一直耳闻未得一见,怎么的听他的这个语气,竟是当年曾向我表白,且还被我拒绝了?   狐疑地盯了他几眼,他却仍是一派潇洒自如的模样,哪有半分失恋的伤心?   我估摸着这个帝君整人整过头了,这等谎话他信手拈来毫无压力。我若当了真,那更加是蠢得只配给他当猴耍了。   心中的念头一转,我道:“帝君方才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个地方挺适合谈情说爱的么?”   ……这人可不可以更不要脸一点啊?   事实证明,可以的。   “星曙,冯虚那个货迂腐冷淡又没有情调,哪里比得上本君这般活泼又有生气?你跟着孤,那是准没错了。”   你那自信,也是准没谁了。   他这般说我的师尊,我若不为自己的师父辩驳几句,那便是不孝了,我掂量了几番措辞,便冷然地瞟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我师父是有些冷淡,却也绝不是什么迂腐顽固不化的人物,大家昔日也是同僚,我师父他身份虽不如帝君显贵,但帝君念在共事几十万载的份上,说话行事之间,也该注意着点儿。”   说完这个话,我还不屑地又瞥了他一眼,诚然我觉得自己这个话说得十分得体。他却不怎的,身体那般颤了一颤,然后那两片弓形的唇便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来,声音也涩涩的:“我知道了。”   大约这个模样是决意不再与我为难了,我于是对着他一拱手,然后坦然说道:“谢帝君错爱,告辞。”   他到底也是个有心上人的,我如今这般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他那个心上人自然该对我感恩戴德千恩万谢的,本上神觉得自己做的这个事真的是很好,因此走得也特别从容潇洒,嘴角一翘一翘的,待出了悠长的老巷,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哼起歌儿来了。   上邺城的繁华的确是人世间难得一见,九重神阙当年虽然巍峨兮壮哉,各路神明纷纷而来下,可是远古之神气度昭华高不可攀,却远远少了这么几分人气。   果然俗世烟火,方才算得上烟火,十丈软红,方才称得了红尘。   而与热闹的上邺城相反的便是,城郊的龙吟溪却显得格外冷清。   本上神也是见过忘川河的,却不曾料到原来除却忘川,这时间竟然还有如它一般了无生机的河水。   沿着龙吟溪往上走,便能到达它的上游,在那个地方,它被人们唤作月满长河。   走了这么久,我觉得十分无趣,正巧见到龙吟溪迷蒙氤氲的烟岚之中慢悠悠地划出了一叶轻舟来,船上一耄耋老者,撑着竹青颜色的长篙,迎着一荡一荡的波光,涉水而来,月白的长衣,稀松的华发,他的腰间,悬着一支玉笛,看着倒也算是风流雅士。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      我的水上漂的功夫其实也不弱,只是上次在花海的时候觉得不必事事麻烦没有使将出来而已,今次自然长了一智,我凝神踩水,向着他那只轻舟靠了过去。   ? ☆、耿星曙与迟长初 ?  事实上,他这张脸若是年轻之时,必也是俊美出尘的,现在看着沟壑纵横,只有无上仙姿依旧分毫不损,这船慢悠悠地划了过来,我负着手做清高状,对这个男子凝眸而视。   他将竹篙随意横斜于船头,便对我行礼道:“参见上神。”   我摸着下巴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试探地问道:“你可是昔年八大上仙之一的参商星君?”   “正是泊溪。”他的嘴角一勾,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如何竟会变成了如斯模样。   我却觉得惊奇,想到这个事,不由得问了他一句:“龙吟溪,这里可是……芜落?”   他眼底的碎光暗了几许,“是。”   我浑身一震。关于芜落和泊溪,他们之间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真要说起来,竟然全不知该从何说起。只不过依着《诸仙志》上的那点记载,这个泊溪十足的是个渣男。不但见异思迁,还对原配也就是芜落大打出手……   只是我瞧着泊溪看了无数眼,也并未觉得他就是那般没有良心的上仙。   大概……是记载出了岔子?   泊溪看了我一眼,那张老脸已经褶皱得看不出表情了,可是他却仍然如度春风般,笑得透着几分慈祥和蔼,“上神可想知道,那些年的凡尘俗世之事?”   他说的应该是本上神那些年跃入忘川之后经历的一些个事情,但是本上神既然已经活了十万载,自然对那须臾十多年的光阴没什么好在意的,我是个上神,虽不再能与天地齐寿,但到底也是个阅尽千帆的,想了想,我便回道:“其实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上神早已不在意那些。”   “是泊溪糊涂了。”他恭谨地说着,只是稍作沉吟,竟又问了声,“倘使上神在那段时光里爱上过什么人呢?上神要将他舍弃么?”   ……这倒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但我终归是要为天道殉世的,所以我只有说:“自然也应一并舍弃了,他若得了我的垂怜,那也是他的福气,想来日后百世修行,修成个上仙那也是福报,本上神自问应当没什么亏欠的。”   他被我这话噎了一噎,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其实这些并不是我的心里话,倘使实在平时,倘使我不只是注定了要覆灭的星曙上神,便算只是凡尘的春风一度,我也定会找到那个人,不说重新在一起,至少也该多多为他筹谋筹谋,让他后几辈子都能过的安逸富贵,不为生计所苦,不会流离亡失。   可这终归都只是一种妄想罢了。我们如今,已经再无缘分。   但我错估了泊溪,如果是沉夜,他极有分寸,此际便不会再多言,但泊溪毕竟不是沉夜,他并没有遵照我的意思便不说了,他向我透露道:“上神昔年,可是爱极了那个凡人,且明知自己身为女神,却还是执意与他成过亲了。”   我一愣。   对方并没有就此放过我的意思,正当我有些头痛得追忆往事又不可得之时,他淡淡渺渺的声音隔着烟波就渡在我的耳畔:“那个凡人,他唤作迟长初。”   迟、长、初。   必须承认,从来没有哪个名字能像这三个字一样,让我的心里迸溅出几滴碎玉般,虽是晶莹无暇,到底咯住了那颗玲珑心,我觉得有些微微的艰涩与苦楚。   本上神与他成过亲了?本上神当年还爱惨了他?   “迟、长、初。”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我的头眩晕之感更深。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迟长初原本和身为凡人的上神乃是绝配,只可惜他是暗夜寂寥,而上神你却是曙光熹微。你醒了,他便要走了。”   走了……   这个认知竟会让我的心凭空抖了一抖。看来,本上神昔年是真的很在乎他。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作别泊溪的,但我浑浑噩噩地走回到上邺城之时,已是千家灯火、满城通明了。   无意识地把眼一望,绮丽的烟火盛放于长街尽头,像是夜神自无尽处苏醒,街市之上香雪浩瀚,无数上邺女子纷纷逃出了闺阁来幽会情郎。总之,这是个热闹的夜晚,这是凡人所谓的佳节。   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走到一座小桥上,我看着湖水上映着的窈窕孤寂的身影,看着她带着几点愁绪的眼眸,我的泪水骤然落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本星曙大人从来不会如此懦弱地哭哭啼啼的。   身后有一对情侣走过,他们衣裳华美鲜丽,说说笑笑,皆是定亲之事,我听着十分伤感,却终于碍着有人在此,便忙不迭将这眼泪擦了擦。   接着那情侣便走下了桥,我觉得自己约莫也看够了,我用了六万年的时光来欣赏这种浮华,确实也应当腻味了的,不知道怎的,今日竟然想着要下界来玩。   我预备寻个无人之处施展术法,岂料到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凤眸。他站在桥底下凝视我,眼底隐约透着两点晶莹,深情专注又复杂,像是瞅着某样珍宝,爱惜不舍,又像是舍弃了某样东西,有些决绝。   但来不及细究,那个红色的身影便疏忽消失在了夜的深处,一片深沉的墨□□滴,有一道余韵悠长的叹息落于青石板之上……   身后突然传来纷纷的议论之语:“哎你说,这个寅初节既是为了纪念先惠文帝,那为何百姓竟如此欢腾?”   “那我哪里知道,这惠文帝过世也有几十年了,想是百姓不知道这一日是他的死祭,竟给记错了呢?”有一人这般答道。   我脚步一顿,转过身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他们见了我也并不觉得稀奇,继续聊了开来。   “这惠文帝一生都未登帝位,死后却以皇上之礼厚葬,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原本我也是觉得奇怪的,可皇家的那个事儿,哪里是由得人随便猜测的?我觉得既然烈帝无缘无故地废了他的太子,那应该对这个儿子还是有所歉疚的……”   废了他的太子。这事情竟然有些朦朦胧胧的影子。   我摇了摇脑袋,便走上桥去将那两人一拦,他们大约是没有料到竟然还有我这般胆大妄为的女子,愣了愣,一人便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看这两个人眼睛很是澄澈,应当是一般实诚的老百姓,便摇了摇头,将手臂收回来,“二位误会了,小女子并非是欲对二位不利,只是方才听二位说了几句那先惠文帝之事,有些奇怪,他是个怎样的人?”   私以为我这番话说得很真诚,既然我这般真诚了,他们自然也不太好意思再斥责于我,便解释说道:“有辛国皇室的姓氏皆由巫祠族长来定,那位惠文帝便姓迟,唤作长初。”   “呀。”我有些吃惊,赶巧儿了,这事都摊到一起了。   原来我的前任夫君,他竟然是有辛国的太子。   那人滔滔不绝地与我谈了起来,“这位太子据说当年被一个青丘的狐狸精看上了,曾两度将其掳走,可惜了……”   “可惜什么?”直觉告诉本上神,这与本上神的那一世有关,因此我抢着问了一句。   他有些诧异地盯了我几眼,另一人便接道:“与太子自小订下婚约的相府小姐,却是巫祠里出身的,法术那也是一等一的好,这不,两次跟那狐狸精抢夫君都抢赢了……唉,只可惜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位相府小姐说要出去远游,一去不返了,太子殿下他郁郁寡欢,这便英年早逝了。”   我的心跟着“英年早逝”四个字一抽一抽的疼,原来他的死竟是因为本上神的缘故。我还想着他得我一世眷恋是他的福气来着,却不料竟给他带去了如此祸端,我想着自己是个上神,冥界的生死薄自然记载不了我的命格,我的出现,不定给整个有辛国的命运都带来了奇转。这是我的过错。我要想法子弥补才对。   ? ☆、冥界怪事 ?  既然打了如此主意,我即刻便动身前往冥界了。下界的鬼火烧得彤红油亮的,在冥界,除却黑白与这诡异的秘红,再不见其余杂色。   我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裙,挽着嫩粉色的绡纱,不用说也是这里的异类,但本上神周身神泽强大,一般小鬼还近不了我的身。带着这么一番威煞魄力,本上神进入冥殿的脚步特别从容。   阎君得知我来,急切切地将身迎上,呼呼喝喝的上百人齐刷刷地要对我行礼,这些客套我很是不喜,随意挥了挥手,直切主题了:“阎君休得多礼,本上神来此,乃是有一事要请教阎君。”   他大约是没料到我一介上神竟会有向他求教的时候,总之那眼神十分惊讶错愕。待着乌压压的一众人起了身,他便又拱手道:“上神有事但请吩咐,小王自然无所不应。”   阎君是个客气的,我点了点头,负手走近几步,将这鬼火鼎盛、暗无天日的冥殿打量了几眼,淡然说道:“想借阎君的生死薄瞧一瞧。”   他一愣。   我瞧着这个神色约莫是拒绝的意思,皱了眉头又道:“怎么了?”   “实不相瞒,”阎君又是恭敬地施了一礼,无比虔诚地说道:“这个生死薄昨日突然缺了一本,不知何故,小王已遣出四大鬼判前去巡查,至今尚无消息。”   “缺的哪一本?”直觉告诉我,迟长初所在的那一本,本上神找不到了。   果不其然,阎君实诚地说道:“正是凡界有辛国上邺城的那一本。”他这话音一落,身后的数百个小鬼都瑟瑟发起抖来,想是觉得本上神一不如意地便要发落他们。   但本上神却并非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只是这个事情到底遗憾,我的眉头已经不能再紧了,阎君躬着身,将身后的众小鬼偷瞄了几眼,最终硬着头皮又上:“这事委实稀奇,毕竟我冥界这万年以来亦不曾出过此事,按理说这天上的上仙个个都是跳脱了轮回的,他们实在没有必要拿着个本子去,可是不是上仙们,谁又有如此大的能耐,无声无息地便带走了生死薄呢……”   他好像是央着本上神去帮他彻查此事……真是好笑啊,此次前往冥界分明是我有求于他的,怎么的此刻竟然反过来的,本上神却还被人家求上了?   “阎君,凡界的已故太子迟长初,不知道你可有印象?”这件事我其实问得好没希望的,因着凡界那么多人,且都轮回了好几代了,本上神这番,委实是强求了。   阎君果然不知。   我却并不如何失望,这便要作别他,待回转头走出了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道郎朗声音:“上神且慢。”   一扭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鬼直直地冲到我的面前来,这便重重地一跪,“回禀上神,那迟长初的前世在地狱之时与小鬼乃是故交。”   “哦?”我挑了挑眉,示意他再说。   小鬼俯首谨慎而言:“他轮回往生之时,小鬼特地偷往生死薄查探了一番,有辛国的迟长初太子,是年十九便该卒了的,不知为何,小鬼等了这几十年也没见他下来,心中着实奇怪,连着昨日生死薄失窃一事,小鬼深觉此间有些蹊跷,还望上神明察,早些寻回簿子,以免上邺城的人命都出了岔子。”   这个小鬼与阎君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但他这个话说得很是圆滑,本上神虽然贵为上神,于这六界之中位高权重,但上神的本职便应是顾着这六界生灵的,因此这个事虽然小,本上神却还不能不答应了去。   瞟了他一眼,我淡淡道:“嗯。”   阎君连着中小鬼都是千恩万谢叩首送别,我挥了挥衣袖,化作一道星蓝色的继光回到了地面。   不得不说,凡界的青山碧水、花繁似锦比冥界的死气沉沉要入眼多了,就连这飘着药香花香的深谷气息,也分外深幽沁人。本上神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来……   迟长初,生年本应十九,十九载后还未归于鬼府,且阎君抓鬼一无所获,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被某人藏起来了。   看这情形,藏着迟长初肉身的至少应该是个仙人。   在这山谷里转悠了几转,没过多时便又腻味了,掐着这个点,我估摸着弥朔已经醒了,捏了个云,便急急地赶往摘星阁去。   我练功的石室里置着两座冰棺,一副里头躺着弥朔,另一副里头睡着暮潇。我进这石室的时候,弥朔他已经醒了。他被困在冰棺里头出不来,本来这禁锢有我的上神术法加持,又兼之他此际仙力只恢复了少许,自然挣不破我设下的这个阵网。   但我见他在冰棺里用着吃奶的力气去掀那椁竟觉得十分好笑,为了帮他一把,我便使了神术帮了他一把。   弥朔自冰棺里跳起来,诧异地将我一望,我觉得又有些虚礼要应酬挺没意思的,岂料他却没有对我行礼,而是越出棺材,便直接扑到了暮潇的那具冰棺之上,“暮潇,暮潇……”   其实,沉夜那厮虽然混蛋,但我心里是更偏爱他的,他也并非无情,只是做事情和那师父一样未免太过公正无私,我瞧着不喜。但到底因着他那与我师父十分相像的性子,我的心里难免对他和弥朔便失了公允。   总之现在,我咳嗽了一声。   他一愣,继而回身来,抚着冰棺诧异地望着我,眼底带着几分有情人的泪水,我瞧着他也不容易,心软了几分,便透露道:“这个你不必担忧,暮潇再过不久,也醒得来的。”   “真、真的?”弥朔的声音有些打颤。   我点了点头,“自然是真,本上神的神阶在此,你有什么可怀疑的?”   他这稍稍方放下心来,连着墨色的眉头也跟着松了几许。接下来,我便又与他说了些现下的仙界之事,自然沉夜继任为新仙帝的事,我也跟他说了说。   听到沉夜这个名字,他很是不悦,捏紧了拳头,恨恨地道:“沉夜他辜负了暮潇,也辜负了老仙帝,他何以有这个面子去坐稳那个帝位?”   他这个话,说得委实透着几分私怨,但我与沉夜却没什么怨气,耸了耸肩,我瞥了他一眼,挺公正地说道:“这个便是你的不是了,沉夜那个人吧,虽说有时候是不近人情了一点,但又非什么大奸大恶的,暂代仙帝一职也不为过嘛。你放心,他这个仙帝之位做不久长的。”   弥朔愣愣的,听我说完,他竟一阵沉默,将目光又放到了暮潇身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冰棺和那缭绕寒绝的几分冷意,暮潇身着素色纱衣,安静地闭着那双幽淡如子夜花瓣般的眼眸,她的五官显得有些朦胧,可是穷尽目力还是看得清的。弥朔看得有些痴怔了。   其实,弥朔固然深情,沉夜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这些心里话,弥朔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而那个注定了要牺牲的人,却永远也说不出来罢了。   ? ☆、被强吻了 ?  师尊自石阁中出来的日子,是个不甚晴好的日子,小雨,微风。其实在九重仙宫之上,本来便感觉不到什么雨天晴日的,摘星阁和星辰台日复一日地是漫天银河,深邃浩瀚,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沉蓝隐墨。   我将他迎了出来,冯虚这些日子想来是太过于宵衣旰食,英俊笔挺的那张脸轮廓更见锋利了,薄粉色的唇也带了几分憔悴。我看他随时有可能会倒下去,心头瞧着,竟是没出息地十分不忍,我将他的臂弯一抄,顺手便勾在了手里。   冯虚有些惊讶地瞥了我一眼,“星曙?你怎……”   我想着他大约是觉得我的这个动作很不合规矩,而他素来是个讲规矩的且专以讲规矩而名满神界的,我很痛恨他这些古板腐朽的思想,有些头痛地哼了声,“师尊,我扶你回摘星阁休息,放心,我就扶着你。”   徒儿搀着师父,这其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抿了抿薄唇,没有再说话,星蓝色的衣摆下沿沾了几许尘灰,想到他日日殚精竭虑地待在石阁查阅古籍,我盯着那几缕积灰,眼睛都是一痛。   我的师尊,他到底是有多么希望这个天行都回归正轨啊,他从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留念!   待返回摘星阁,师尊便对我说道:“师父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勤勉不辍,倒是悟出了些重修星髓池的办法。”   我的心一抖,继而便沉了下去。他竟然能如此平心静气、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这些,与一个即将为了这个道义而走向死亡的人说这些……我不知道是应该觉得解脱,还是应该觉得绝望。   终归我这一场长达十万年的相思,都是无妄。   冯虚对我说了,重建星髓池所耗灵气巨大,且日日需要用我的一碗血去浇灌池边的那朵荆星子,让它扎根星泥之中,稳固地基。   本上神自此陷入了整日胡吃海喝,一边养身体一边放血的日子。   星髓池建在瀚海最深处的星云之中,自摘星阁望去便如一块滴着粼粼水光的蓝玛瑙,我走到月牙状的池子边缘,峨眉尽处一朵飘摇欲坠蓝紫色荆星子,瓣如覆盆,花药与叶脉皆为血色,描着动魄的几缕纹理,血色仿佛脱离花萼而落。   这个时候,我一如既往地自挽袖之中幻出一柄锋利的小刀来。这个刀是冯虚送给我的,他说割下去的时候很快,不会痛,我试了试,果然是我师尊,诚不我欺。   我双手握刀,映着星髓池里的水波看了眼银亮色刀刃上的流光,然后闭上双眸,我将要一刀插下……   不知何处来了一道强大的气泽,直直地对着我的手腕冲来,虎口一麻,刀已飞出。   我有些吃惊,一睁眼便听到身后一个怒气隐隐的声音:“你是不是疯了?”   是凤凰帝君,他好似有些气急败坏,“为了他,你便甘愿做到如此?”   我跪坐于地,慢腾腾地转身,携了三分笑意,我眨着我的玲珑妙目盯着他看,这池水西畔出了荆星子,还有一株参天而生的木樨花树,十万年不败,我依着水,他傍着树,风里飘来几缕冉冉的芬芳,油绿的叶子掩着消瘦的肩,我看着他,竟然有几分心疼。   明明,对于师尊也不过是不忍,我却心疼眼前的人。   真是……不知所谓。   他皱着眉看我,眼中迤逦着几分猩红,分明上次见,还是桃花般的粉红,今次……我明白了,他大约很生气。   “帝君你这个时辰可来的不好,误了辰时,这心头血便没用了。”   他听到我的话,疾步自木樨树下向我走来,灼灼红服,皓皓雪发,分明是极不伦不类的一个打扮,我竟然也觉得这个人的风姿天下少有,古今无双。看着看着,我的笑竟然更欢了。   烽煌的眼底闪过一抹惊愕,他脚步停驻,眯了一双狭长殷红的眸子,冷声冷气地说道:“你笑什么?”   我仰着头看他,“帝君,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他抽了口气似的,然后换上了那倨傲又张扬的笑脸,“怎么,你很想孤?”   “也不是想,”我自心里过了遍要说的话,确定应该不会激怒这个喜怒无常的凤凰帝君之后,我慢悠悠地说道,“就是有个问题要请教帝君。”   他听了,唇畔弯弯,便行至我的跟前亦如我般席地而坐,宽袍广袖落了一地红梅香雪,他身上的气息其实很浓烈,应是凤凰花的味道,与木樨清香混在一处,却更多了几分撩人的醉意,我的胸腔里宛如有一把火要烧开。   有什么突然明了。   于是,我的疑问句变成了陈述句:“帝君,当年在神界,我见过你的。”   他的目光愣了一瞬,然后雪发掩面,他半垂着头,覆了那双冠绝天下的凤眼,我信手捏了个诀,将不远处的木樨花择了几十数朵下来,这下淡黄色的小花很不显眼,但香气逼人,我将它捧着递到了烽煌的跟前。   只隔着半尺之距,这花香纠缠重叠在了一起,我从来不知,木樨花与凤凰花的味道若是掺杂一处,竟会有如此这般的奇效。可是,这个出奇好闻的花香,我心底里是有那么一丝印痕的。   他对着我这个奇怪的动作看了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手上赤金色的光辉一闪,我那柄方才已经放于右身侧的匕首便腾地燃起了红莲业火,化作了飞灰。   我看着他,有些恼怒了,“帝君你这是干什么?”   他轻蔑地勾了勾唇,冷冷一笑,“对于冯虚,你真是言听计从。怎么本君的话,你却从来不听?”   “小神曾忤逆过帝君?”他这个话说得不明不白,我很是不解,遂偏着脑袋问了这么一句。在我印象里,与这个凤凰帝君统共就见了几次面,说得话也不多,我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地便招惹了他,他说话竟对我夹枪带棒的。   他的眸色更深了,眼畔的四瓣血红仿佛要于素色宣纸之上朱砂晕染,海棠伏睡。这是这深幽的一双眸紧紧地盯着我,我竟被逼视得有些无处安身。   “本君说过,叫你不要听冯虚的,为自己而活,本君还说过,这个世间,对你最好的不是冯虚,他没有资格要求你这么做。这些话,你可曾记住过半分?”   呃?他什么时候说过了?   这个帝君说话反反复复,好生奇怪!我瞧着他,他眼底一派认真,竟然不像是说假的!   “帝君,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说过这些话?”   他咬着唇瞪了我一眼,我有点心虚,再然后整个人便是一顿天旋地转,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伸过来将我死死地箍进了他的怀里,两瓣唇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他的吻很霸道,很强势,很不容反驳,我奋力推拒,却奈他不得,烽煌的力气和神力都远在我之上,他若较了真,我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但是,本上神活了十万载,竟然被人强吻了!上次不过是浅尝辄止,我私心里还可以安慰自己只是被一张凤嘴啄了一下,可是这一次……   这唇热得如一团焚烧了我的心的红莲业火,与那冰冷的指尖完全不同,只是吻了表面,他还不知足,灵巧又霸道的舌势如破竹地撬开了我的齿关,我闭着眼睛猛砸他的背,可是无济于事,筋疲力尽,我认命地垂下手,只待这个火热交缠的吻结束。   一丝新鲜的空气露了下来,我的鼻尖灌进了凤凰花的浓烈香味,熏了一鼻孔,他双目如血,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我,我气苦自己的初吻被人如此轻易地夺走了,我一个反手,结实的一记耳光便“啪”的一声揍在了他那羊脂白玉般滑腻俊俏的脸上!   ? ☆、我是个嫁过人的 ?  烽煌那张招蜂引蝶妖媚惑世的俊脸被我打红了!   他竟然勾了勾唇,淡淡地看着我道:“原来星曙上神存世十万载,不曾被人亲过。”   太可气了!我涨红了一张老脸。   可这厮竟然完全没意识到本上神的愤怒,竟然又道:“竟是生涩至此!”   “我我我……你你你!”我想再抽他一耳刮子。   但最终我没有抽出去,无底星河如沧澜,在硕大的圆月自烟气之中悠悠然地沐浴而出,银光散漫,我脚边的荆星子抖了抖壁嫩的叶,浮光婉转澄澈,半映在剔透莹蓝的水面,花瓣上聚了一层九天清露了……   辰时快要过去,这个时候,我再想不起冯虚赠我的那柄匕首,纵便是痛彻心骨,这个时分也不能再有丝毫犹豫。我幻出另一柄匕首来,握于右掌之中……   匕首被人劈手夺去,我一惊,明白了不管我变出多少,只要眼前的男人不让我这么做,我便无法忤逆了他的意思。这个时候我有点生气了,凤凰帝君作为一个帝君,他怎么能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臣民?   “帝君,你这是何意?”   他冷然地紧盯着我,眸光森寒,双目晕血,“本君在救你性命。纵便你是上神无惧形体兼灭,可这心头血何其珍贵,本君从来不舍得动了你一丝一毫,你的命,又凭什么要由他冯虚一言而决?”   我愣住了。   乖乖,我捏了一把脸,疼的“嘶”一声叫了出来,我没有听错吧?   帝……帝帝帝君,他其实是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我?   “可是,我的命是冯虚给的啊。”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帝君这个时候显得有些歇斯底里,狭长的凤眸更深幽了些,是我活了万载也瞧不明白的深邃刻骨,“你的命是孤的,谁也不许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惊诧地看着他,一缕银白色的雪发垂落肩上,银滑如缎,我恍惚地去将它绕于指上,而事实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我自己还有些浑浑噩噩,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帝君,你有心上人的。”   “是。”他答应得很爽快,很直白,幽深的瞳恍如九天长明的星海,“孤的心上人,是你。”   我绕着那银丝的动作顿了顿,食指点在他的肩头,抵住了猩红的衣袍,仿佛能感觉到指下鲜活有力的心跳,熟悉又缠绵。宛在一株缤纷的桃花树下,他青丝如墨,对我回眸一笑,凤眸里漾着某种迷离的惊心动魄……   “孤的心上人,是你;孤的爱情,也是你。”   “我从来不奢求你对我能有什么回应,但是,我不希望你心里再有冯虚,他并不值得。”   我的记忆里,似乎有某个人,也是一身灼艳的红衣,修长如墨的青丝,笑容如泥暖草生,丝软霞轻,如梦亦如幻的语调,他说——“我可是等了许久了,星曙。”   “我……”   太乱了,我的心太乱了,乱得我理不清,分不清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我只能跟顺着我自己的心意:“我明白了。可是,我不是一个玩偶娃娃,不是一个傀儡啊,我顺从的冯虚的意思,是因为冯虚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啊。这个六界真的太乱了,而且马上就要大祸临头,我既然有这个能力,就不能坐视不管对不对?”   我放下那缕青丝,转而握住了那只冰冷如霜的手,指骨修长的手握在手心里有种嶙峋的突兀感,可是意外的觉得很安心。他抬起眼睑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你是帝君,你的神力远远超出超出我的估量,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窥测到十分之一,我想,日后纵然我与师尊都不在了,你再重新辟一个神界,也是可以的。”   “你和冯虚都不在了?”他挑了挑眉,冷冷勾唇,玩味地念了一句,然后猛然地抽回了手去,“你竟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他冷哼道:“呵,本君真是低估了你和他之间的情意!”   唔,他竟然是这样理解的?   我有点头痛,“帝君,你老人家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成吗?”   “老人家?”他原本有点发黑的脸此刻涨了个通红,“你……哼,冯虚也不比本君小多少,本君是老人家,他又是什么?”   万恶啊……这个节骨眼上,本上神又说错话了。   连忙作赔笑状,“小神心直口快,帝君您老人家……啊呸,帝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咬了咬唇,那本就鲜嫩的唇被咬出了一个撩人的牙印来,本上神看着……不争气的竟觉得嗓子有些咽干……   他哼了声,随即起身来,将我那匕首照着手腕一划,登时鲜血飞溅,飞入了星髓池中。我看得一愣,想说帝君你这样不行的,只有我的血才能……   可是我还没来得说出口这句话,莹蓝色的星髓池摇曳着动魄幽冷的波光,将猩红的血液尽数吸纳其中,再辗转几番,一时翻出了浅淡如紫云般的水痕来。   雪白的皓月正映在宝石般鳞光细碎的水面,映在他雪缎般飘逸的发梢,两相透明渐染,犹如霜华。   他的血放够了,却并没有再施个术法止血,只是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道:“本君贵为上古帝君,你能做的事,本君能做,很奇怪么?”   对啊,我不过是个小神,在那个时代,其实地位比我尊贵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的。   可是,“帝君,您要不要先止血啊?”   他淡淡地瞥了眼犹自汩汩往外渗着鲜血的手腕,“没什么。”   几滴献血落到荆星子的花瓣上,得了这般神华灌溉的花朵宛如初承云露般娇羞地拉了花萼来,登时只剩了半张俏脸还坦在外边。我暗骂了一声:娘的,这花竟然是个母的。   他高冷地瞥了我一眼,“你很在意?”   “我是很在意啊。”我这般说道,他的眼中现了几分喜色,我干咳了两声,犹豫着要不要把后边的话说完。   后边的话是——帝君你的血这么珍贵,你留着下次再用啊。   算了,本上神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哈哈,这个……这个时辰不早了,帝君您老人家今早回去休息吧,我也困了,这一天,累死了。”   “和本君在一起,你很累?本君的心意,你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声音陡然又冷了下来。   丫的这个喜怒无常的帝君真是吃不准啊……我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呃,这个……十分感谢帝君厚爱,只不过小神已经心有所属了,实在是不敢回应……”   语未竟,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冷口冷声地问道:“你心里一直只有冯虚是不是?”   艾玛,这个问题……还能再直白一点吗?   “唉。”我长长地一声叹,“我是个嫁过人的,这样,帝君你也不介意?”   他握着我的手非但没有如我最初预料一般地缩回去,反倒握得更紧了,这倒真是奇怪,一般男人难道不是最在乎女人的这个的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眸,透着古拙沧桑的韵味,这双眼眸还真是百变,可我知道,他现在才是最真实的模样,这般沉稳掌控一切的神秘气息,来自远古最强大的神族。   “本君只希望你,喜欢的不是冯虚。其他的随便什么人,都好,本君不介意。”   ? ☆、我还是个寡妇 ?  我噎了一噎,继而我明白了过来,原来帝君与我说这些个话,是因着他眼底十分容不得我的师尊冯虚上神。他老人家觉得我师尊长得没他好看,没有他这般有风情,可却偏偏有人喜欢,他思忖着觉得这不公平,遂一门心思地想迫我离开师尊。   “但是吧,帝君你这样不会很伤心?”不得不说,这个凤凰帝君的心思真是深沉哪,他这一放手,说这么一通,倒显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圣了。   他晕红如染胭脂的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我瞧,像是洞明了什么,我将身后退几步,依着他来时所立的木樨花树,嘿嘿笑了两声,但这个并不能缓解尴尬。   “你还没有回答本君的问题,本君为何要回答你?”   哦,我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咦,他刚刚问本上神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脑子运转不太灵光,我哼哼唧唧了两声,与他道:“帝君,人都说女人家要有三从四德,方是守矩女子……虽然小神现下的身份是个寡妇,但……”但什么,本上神没有说下去……帝君的脸色好可怕!   他脸色一黑,咬着唇,眸色之中戾气更甚,那几缕血光将滴未滴,枕戈而待,我心虚啊,他要是亮出刀兵,本上神可万万不是对手。但是,我说我是个寡妇,又不干他的事,他做什么生气?   怪哉怪哉,男人心,海底针。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最后他无力地扶了扶额角,满头青丝映得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更是苍白如雪,皎淡如月,轻渺似烟,他的眼底有某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本上神虎躯一震,愣愣地杵在满树碧叶底下,风过,他脚底衣摆摇曳生光,绘着的凤凰暗纹妖娆曼拧,鲜活欲飞。   这副形容有点熟悉,莫名的熟悉。   他揉着自己的眉棱骨,咬牙切齿地死盯着我说道:“你怎么就知道,你的夫君他死了?”   大约帝君的意思是,人死了,魂魄还在,还能轮回,还能往生。但这个在本上神这里是说不通的,死了便是死了,“可纵便是还在,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了啊。”   他揉着眉的手生生一顿,我竟觉得他这瞬息的脆弱让我有点心疼,胸腔之中微微酸涩的感觉满满涨涨,我仿佛能看到他刻意遮掩的手底下那双失落如遗珠的眸,清隽刻骨,深邃饱满。就像,是我的劫一样。   “迟……”心底里有两个字呼之欲出,他衣袖一划便侧过了身去,我被嫣红衣裳弄得神志清醒了片刻,将那称呼生生压制住,我尴尬地哈哈说道,“帝君,很迟了,小神先……先走了……”   这个帝君真是太喜怒无常了,本上神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跳忽而快,忽而慢,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   果然我只匆匆迈出两步,因为心中大底还有点惧惮,我必须留意着他接下来是否要发火,果不其然,他拧了头瞟了我一眼,眸光很冷,我一哆嗦,吓得赶紧说道:“帝君放心,帝君你要的答案,我……我一定会给你的,你,你给我点时间!”   说罢,本上神十分切切地捏了朵云逃走了。   待逃到星辰台,我忍不住散了流云,将身回望去,流岚相扣,浓白如脂。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满月尽处,一株参天的碧树,远远见其绰约影子,而至于树下的红衣男子,更是只见蝼蚁一点,而我却自那一点之中,感受到了无比的萧然寂寞。   心骤然一痛。   一直以为世事繁华,独我不得。而事实上,我与师尊纵然难捱这段后世以来的岁月,却到底是两人相依相伴,他既然当年未曾陨落,那么这漫长无端的六万年,他只影孤单,又是如何排遣的?   彻骨的心疼弥漫充盈着心尖。我鼻尖一酸,竟然不争气的湿了眼眶。我希望自己是懂他的,可是我却不希望他真正如我想的那般是个孤独寂寞的远古帝君。   可是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无法抹杀他当年所处的诸神圈已经消亡殆尽,曾经遍身金光人皆俯首,被终于被拉下神坛,要孤独存世,看尽九州花开花落,阅遍八荒云卷云舒。   ……   看着冯虚是十万载以来都无波无痕的眸,我竟没有再觉得有以前的那般心痛了。大约这场绝望的伤情,本上神已经走出来了,自此海阔天空。   凤凰那厮却真个是个讲义气的,日日替我到星髓池放血。我以为这十分不妥,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皱着眉要与他理论理论,实则我自己清楚,我其实很心疼他这么做。   岂料那只高傲的凤凰竟然十分看不起我的模样,倨傲地扬着下巴道:“本君乃上古凤凰之身,造血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要你日日以心头血来浇灌,浪费不说,只怕要将自己熬干了。”   这话听着虽然生气,但却还是讲上古密宗查阅了一番,待发现确有记载之后,我撇了撇嘴,让凤凰替我揽下了这个活儿。   因为最后的一点点瓷器活被个有金刚钻的人给揽了,我不敢腆着脸再去把它要回来,于是日日的愈发无聊了起来。   闲来无事的某个午后,昴日星官将那轮大火球推到本上神的摘星阁来了,说是一时失了个手。那个金乌好歹也是上古鸟儿,本上神对它还需得存着三分敬畏之心。我无奈地躲到星辰台,将星光水镜召唤出,便观摩起凡界之事来了。      其实本上神若不施个法,水镜里出来的画面便多时与本上神有些关联的人与事,譬如,本上神想看看,自己在凡界还有什么纠缠因缘没有。   但是奇怪的便是,本上神居然看到了一条长河。   碧波沉沉如盈盈珠翠的河流,潺湲起伏的溪水慢吞吞地吐出一轮雪光浩瀚的满月来,纷繁的花雨零星飘落,涧中虽不得近却似有动魄花馨。我的意识有点模糊,脑中的印象层层叠叠,竟觉得在多年以前,这条长河边是有一株桃花树的。不知何故竟被伐了,如今荒萋满路,分明两岸萧疏,却仍然花落满涧。   在凡界,这简直稀奇得很。   本上神大约是寂寞得久了,总之一颗看八卦的心,时时是热血沸腾。而且潜意识里,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大约有些狗血淋头,天雷滚滚。   算了,且看着吧。   这一看当真吃了一惊。本上神当此处山神魑魅之族故意使坏,却不料竟是哪一处的孤魂野鬼。十分了不得,月满长河的阳气虽然不盛,但到底是个修仙的胜地,精灵仙子倒是有不少的,这个小鬼……本上神一摸下巴,他大约没搞清楚状况。   一袭翩翩紫衣,折扇手执,形容风流俊逸,顾盼神飞……若不是个鬼,大约也算得良婿上乘。这鬼魂对着满山议论纷纷的精灵颔首浅笑,十足的俊俏非凡,如料峭春寒之中凛然盛放的雪梅,一时之间这世家大族中函养而出的姿仪便迷倒了万千。   这人自称花拂。   不巧得很,前些日子司命拿了个话本子给本上神瞧过,他大约是想巴结我,总之我认为他话里的那句“此二人与上神颇是有缘”是个幌子,总之本上神是不太信的。我左右闲着,便拿着话本子瞧了瞧,嗯,不错不错,确然是个天雷滚滚霹雳爆炸的好故事,照着司命这个编故事水平,再过得几年不升官发财那算是本上神眼珠子不好使了。   岂料这却是个真实的故事。   ? ☆、花拂与灼华 ?  花拂小鬼只是隔着烟波初月与对岸隔河相望,含情脉脉的模样。本上神心中一奇,不免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水镜晃了晃,只见对头一袭藕色纱衫的妙龄女子正立于繁花深处,落英纷纷,想必便是自她身上而来。   这两人隔着一条窄窄的河流望了老半天,花拂小鬼眼底情意不减,在纱衣女子自虚空之中曼曼飘落委地之后,他的眼珠子便蹦得儿一下子,不动了。   像猫看到鱼,鱼看到水,总之,又是惊艳垂涎又是可望不可求,眼底深邃的一片海子,看得林林总总,万分莫名。本上神兴致来哉,顺手剥了两个橘子,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一仙一鬼瞧了起来。   啧啧,果然是个风月好故事。   不过,这般大眼瞪小眼却未免过于无趣,本上神原本以为这俩等下便是郎情妾意,抱头痛哭……岂料到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这脉脉含情的眼泪水儿啊,怎奈他冬流到春,春流到夏!   我暗暗急了一把。这个花拂小鬼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且其不开窍之程度,和沉夜很是有的一拼,我有点怀疑,他是个渣男……   其实就着那话本子看来,花拂小鬼的确算得半个渣男。   本上神见状暗道没意思,正要撤了星光水镜,不料得花拂小鬼这番竟有了一丝异动了,本上神奇了一奇,遂脸不红心不跳地将水镜扶正了些,继续观摩起来。   灼华盯着花拂小鬼看了许久了,直至此处方才禁不住问道:“公子何人?”   本上神吃橘子猛一下呛住了……话说,那明明是只鬼来着……   花拂小鬼拱手作揖,一派温文尔雅地说道:“在下花拂,这个分花拂柳之花,昏花胡柳之胡,呃……”   本上神一时竟觉得这个话有点耳熟。但见花拂小鬼那懊恼的神色,本上神心头一丝狐疑,乜斜着一双眼瞅着他,但是,本上神却对对岸那个女子大生怜惜之意。   她在满山翠丛之中拂手,清淡娇美的脸蛋儿红了红,羞涩地垂睫道:“公子的名儿,是昏花胡柳之花……”她说到此处晓得说错,一张俏脸更是薄红香染,粉面如春。   花拂小鬼闻言眉梢一挑,暗搓搓地嘀咕道:“原是知己啊。”   遂挺直了腰背,继续与姑娘灼华朗声道:“然也,在下花胡!”说罢,又气恼恨恨地继续嘀咕:“话说,我怎么总是念不对呢?”   灼华羞红着脸凝眸看着水光粼粼的湖面,不言不语了。   唉不对啊,这个场景不对啊,这两人怎么好像你不认识我我不晓得你一般?   正赶上身后传来悄然几道脚步声,本上神一回头,便瞅见司命星君温柔浅笑地踱了过来,这个星君一肚子坏水儿,每日倒腾着凡人的命格,自己暗搓搓地躲着乐呵,可见司命这货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这般温良无害。   本少神轻蔑地一扭头继续观摩水镜,淡淡地嘲讽道:“竟是司命星君大驾光临了,稀客稀客。”   司命星君自然要与本上神行个礼,不过他这面子挺大的,与本上神行礼素来是只走个过场,往往不待本君答应平身便自个儿又挺直了身体,这会他笑得十分开怀,像是碰上了什么乐子,与我道:“上神切莫奇怪,小仙不过是趁着灼华偷下凡界之前,抽走了她的一丝丝记忆而已。”   哦,折磨人哪,这倒是司命星君一贯会干的事情,本上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不在意地反问了一句:“那么花拂呢?”   司命笑得愈发不怀好意,“自然也被小仙抽走了一丢丢记忆。”   看这相看两相忘的一仙一鬼,本上神十分怀疑他口中的“一丝丝”和“一丢丢”的真实性。   默了默,本上神好脾气地瞟了他一眼,“司命星君这是为何?可知他们三世苦恋,已经受尽了诸多磨难,何以不可成全有情人?”   “上神说这话便是冤枉小仙了。”司命星君一本正经地大言不惭,“这个因果循环自有天道,小仙上次逆天而行,破格收了灼华,已经不该了,岂料这个凡人花拂竟抵死不娶她人,又担忧轮回转世会前尘尽忘,是以甘心游荡下界做个孤魂野鬼……唉,委实可悲可叹。这天数被该了,小仙自当尽亡羊补牢之力,但小仙又想着要成全这对苦命鸳鸯,所以抽走他二人的记忆,这才是上上之选哪。”   这话听得理儿是一点不错,但怎么自司命的口中说出来,便这么古怪呢?   本上神皱着眉头古里古怪地瞅着司命星君,又道:“不曾想到,司命星君竟还喜欢月下老人这勾当,想要跳槽去整个饭碗。”   司命状似脸红了红,继而绽着唇道:“多谢上神夸奖!”   “……”   他到底哪只耳朵听到本上神实在夸他了?心念三转,本上神十分诚恳地建议道:“本上神觉得你可以去和帝君做个伴儿了。”   正如冯虚和沉夜,凤凰和司命这搭配约莫也不错。   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司命星君听了本上神这个话,丝毫没有羞惭之意,反倒是耐性子与本上神解释道:“这些日子,帝君确然时常来小仙府上与小仙坐而论道来着……”   “……”      算了,本上神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且观下界,本上神原本与司命侃了几句,却不知月满长河之上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只画舫,两人就着船只顺流而下飘开老远,深蓝的夜色之下,那对男女随意地倚在船头,笑容缱绻。   这两人竟然聊得如此投机?看来这桩姻缘这个是打不死的小强啊。   不知道说到何处了,那一仙一鬼竟四目相对起来,两双眼睛都点点含泪,偏又朱唇如画,笑颊粲然,真个是含情脉脉。   本上神有些奇怪,明知道身后的这个司命星君十分可恶,却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唉,司命你是说将他们的记忆都抽了么?”   凤凰那厮并不是什么好鸟,司命星君这厮果然也不是个什么好鸟,竟然嬉皮笑脸地道:“这倒不假,但是,我在他们的脑海里分别扯了块阴影,将对方的名姓缝进去了。如上神所见,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比一般初见者要与众不同些。”   果然奸诈啊奸诈……   本上神突然明白为何凤凰会与这厮为伍了。   花拂小鬼衣衫半开,侧身而倚,十分倜傥俊俏,也不知道灼华与他说了什么,他笑得眼底亮晶晶的,且大胆地将美人单薄的香肩一勾,灼华应势头而下,这便松软地倚住了某人,默默地转了眼神,腮凝红霞,羞涩不胜。   花拂小鬼笑言:“灼华妹子,其实,我与你一般,甫一见面便似曾相识,骨子里竟觉得颇有些亲近,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恋人?我们的名字,是否三生石上有了刻印?”   真……真不要脸啊。这种烂大街的把妹技术!本上神自然万分鄙夷。   岂料得灼华这等温软娇媚的女子,却偏偏就吃花拂的这一套,小心怯弱地将花拂小鬼的窄腰搂进怀里,一张粉面含春如春桃戋戋的小脸深深扎进了他的怀里不复得见,且万分赧然地娇滴滴地说道:“不……不知道。可是,可是,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很莫名是不是?”   这……这样也可以啊?本上神一口橘子哽在喉中,受……受教了。不得不对司命拱手作揖道:“阁下委实高招,佩服佩服!”   司命星君眼睛微眯,不知何故竟幽深漆黑若此,他拂了拂手,笑吟吟道:“上神一手揪着冯虚上神,一手攥着凤凰帝君,方才真是高招呢。”   我心头一凛,骤然间便沉下了脸色来,“司命星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敢。”他朗月照花般潇洒一笑,旋即卷了袖子便腾云而去了。   适才,本上神便是再怎么粗神经也听出来了司命这个话其实是句货真价实的冷眼嘲讽,本上神这十万年虽过得是与世无争的生活,但到底是个有血性的有脾气的,不明不白被奚落了一通,任谁都会不太高兴。   一手揪着冯虚,一手攥着凤凰?本上神十分佩服他的这个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果然是狗血段子写多了的司命星君……   ? ☆、再来一盆狗血 ?  不料晴天一霹雳,花好月圆猛地一道惊雷劈了瓢泼狗血下来,那画舫待驶入下游之后,便是小舟一覆,然后沉入了浪花之中,晶莹的水光闪了闪,便轻描淡写地将一仙一鬼给吞没了……   这……这委实是个连月老、司命和鬼判齐齐砸破了脑子也编不出来的灵异诡事……   本上神虎躯一震,继而那橘子也没握住,于九天之上笔直坠落下去,在龙吟溪里訇然砸出巨大的水莲来,缤纷花雨尽被龙吟溪水的血盆大口所湮没了。   这对苦命鸳鸯怎的如此命苦哟,须知龙吟溪里的那位最是见不得有情人了,偏他们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竟敢上芜落上仙大发淫威之时……这般殁了,委实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哪。   本上神扶了扶额,这番觉得,既然这个事与自己尚有些干连,那便不能轻易叫灼华和花拂小鬼死了,本上神咳嗽了两声,捏了朵云便腾光而下。   龙吟溪在吞没了一只精雕细琢、宝相玲珑的画舫之后便再没了一丝一毫的异动,飘渺不息的几朵云彩亲吻着天尽头的水面,沉蓝的一片缀着疏星淡淡的银河如锦衣华服尽遮掩住龙吟溪蜿蜒姽婳的曼折纤腰,本上神平静地腾在水面上,对着水底处悠悠的几缕笙歌,蹙了眉心。   这龙吟之音悲切空茫,渺然如同无物,我想着,倘使泊溪以笛音相和,那倒不错,应当十分搭配得妙才对。   但原本时时在这溪上徘徊彳亍的泊溪,此日他却没有来。   也是,芜落每年才出来那么一次,泊溪他碍着旧怨,自然不肯轻易触了芜落的霉头。      心底沉下来,本上神压低了声音,仅以神术对着水静流深的龙吟溪严峻说道:“芜落,一人之劫,何故牵连其他?”   水底没有声音,却慢慢地有漩涡回旋聚拢,更显气势骇然深沉。   我觉得她恐怕是在给我一介上神示威摆架子,遂心底更是不快,声音亦多沉了几分,“滥杀无辜者,人神不恕!仙之誓言,曾歃血为盟,你莫非尽忘?”   我这番话终是激怒了她,水底下传来冷笑连连:“呵,我早已堕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荒唐誓言,谁要记得?”   “真是好笑了,那一精灵一游魂,有哪个算得上一个人?”   本上神被这一句反问逼得说不出来话,因着芜落之语……还真真是无法反驳!   但是她今日似乎心情很不好,纵便是刚刚使诈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这本是她惯爱做的事情,如今虽然做了,却心头仍然很不快,尽将满腔不平怨火都撒到了本上神身上,“上神昔日携一男子游湖,两人争相赴死,可见感情之深厚,芜落本来歆羡至极……岂料得到最后仍然不过如此,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相信人世间所谓情爱?简直荒唐,谬之以极!”   我有点头疼。倒不是为着她和泊溪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怨,只是不知道原来当年本上神和迟长初的知名度竟然如此之高,沉夜、泊溪、芜落,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上仙,竟然个个都知道这段风月往事……   一时之间,本上神有点被看穿隐秘心事的羞惭之感。   龙吟溪的漩涡转眼间越聚越深了,只待下一刻,花拂小鬼和灼华便要被完全吞没,搅得渣渣都不剩。事情严峻,所剩时间无几……   真是片刻耽误不得,本上神双手合十,念了个清风咒,转眼间飓风呼啸而至,连带着远天的水花一线,直直地将那漩涡碾压去,水花不堪示弱地要挣扎,但在上神之威面前,根本毫无于地,半分转圜之机都没有。   这当口,花拂小鬼和灼华的性命应当是无虞了,但龙吟溪高深莫测,竟连本上神一时也看不透彻,这水底暗窟万尊,若无芜落指点,轻易是找不出花拂小鬼和灼华的藏身地点的。   心神凛了凛,本上神决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且不说芜落与泊溪那段旧事人尽皆知,单单就着芜落上仙的烈火般的性子,本上神便已经拿捏得很是透彻了。   “芜落,本神问你,但若参商星君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当如何?”   水底下有女子的冷哼之声,端的是冷漠如霜,连无意间游弋于天河慢悠悠趟过的月光也被比了下去,“必杀之!”   好一个不留情面的必杀之啊。真是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烈性如歌的女子了,本上神这颗岑寂万年的心底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怀念的。若非如此,本上神方才早就出手制衡了芜落强逼了。   “若泊溪他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不曾现身见你,这悠悠两万载,他从不琵琶别抱,一直守着你,你又当如何?”   泊溪泊溪,此处为龙吟溪,他那只风雨不系之舟,终归被一女子握住了纤绳,万年凝寂地泊于此处。   水底里安静了几个瞬息,点点扩散漪澜像极了沉吟的几个句读,但没过多久却又震出一道厉声嘶吼来:“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原来她从来竟是半点不知,原来泊溪的那份遮掩隐瞒功夫竟是如斯之妙,我悠悠一声叹息,终归是觉得有些可惜的,“芜落,你并非真正地了解过他。”   慢慢的几缕惊疑轻咦如宫商之音渡河而过,木叶微脱,尽被河水吸纳入此间,芜落再没了言语声息,我淡淡地瞟了眼不远处的堤岸,有白衣风流翩然立世,风姿高华不可染,我自立云头招手一唤,便道:“你还要瞒她到几时?”   那人不言不语,只一缕银色的发丝缥缈如梦幻泡影,我看得心间一痛,竟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某个人来,晕着桃花般嫣红粉白的凤眸,水润饱满触手如玉脂的额头,以及他那一头自天地而化银白如霜雪、皎白如月华般的柔软长发……   终归那不是一处,本上神莫非是得了什么臆想症?这便顾着上神面子咳嗽了一声,为了撮合他俩,本上神自然是万分不易的,若是亲事有成,他二人自然少不得要感谢本上神一番。但本上神自然不是为的那劳什子谢礼方才如此的,左右我也是个上古神祇,再不济也比几个后世上仙管用,他们眼底所谓的宝贝法器在我眼底跟烧火棍子、馒头渣子一般没甚两样。   本上神是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有几分仁慈了,竟然瞧不得这世间有情人的分离起来了,果然是话本子看得太多,颇有几分伤春悲秋的痴儿怨女味道……   “泊溪,既然舍不下忘不掉,那便不该如此狠心,这几万年,你可看够了她,她却一直活在暗无天日里,可没见过你,如此算来,你便是付出再多,那对她而言也是不公平的。”   这一句话过去,泊溪成功地将身颤了几颤,继而他脸色惨白地回望着我道:“上神,何故出言相讥?我如今这般模样,又有何面目去见……”   他的话生生被水底的女子惊怒之音截断:“参商星君,果然是你!”   继而,那水中暗涌纷纷,潮水漫涨,肆意弥漫了去,远处的天,远处的地,远处的山峦,以及隐约层叠的几片星河云朵,都被这滔天的水光洗涤淘过,一片明净如洗。本上神不动声色地将云头升高了些。   潮平两岸阔,一个水绿衣衫的女子便清晰地浮出水面,裳裾翩飞,丝绦曼拧,挺秀的眉间几缕似愁似恨的怨气,鬼斧杀伐之凛冽在这窈窕倩女的身上,吞吐出几分睥睨的俯瞰江山之气魄来!   倒是好一个性情如风的女子!   可是芜落在远远望见对岸那个半垂着脑袋失意掩眸的泊溪之后,她眼底满溢的冷光便又失了几分粉黛颜色,“你……”很显然,这两万年之事,她一概不知。   想来泊溪那个禁锢之咒委实下得过于残忍隐秘,以芜落之能亦冲它不破。而这法印想来又是触碰了什么神则,因而才出现了裂隙,有个每年必消亡破损之日。   本上神估计,芜落心高气傲,自然不愿意趁着这等机会白白出了封印,便一直耐着性子专心修道破阵……赌着一口气,便生生错过了两万年…….   私以为,赌气这个事,的确不是好事。本上神日后,还需告诫劝化人世间痴男怨女才对……呃,扯远了。   泊溪对那满头青丝想来也是十分懊恼,他不愿面对芜落,轻飘飘地将白衣广袖一拂,便转过了身……其实何止是头发,他身上的一处肌肤,每一项体征,都在飞速地苍老之中,不过百日,便已是旬旬老者了。   他安静地,喉尖动了动,“杀我,便动手吧。”   我竟全然不知道这个剧情走向了!这可真是了,看戏的毕竟是个看戏的,本上神想来不会介入到谁的戏文里去,这些风月旧事看了这些个以万记的时光,按理说早已淡薄,却偏偏比谁都看不破……   不管是对师尊的,还是对……烽煌的。   ? ☆、破镜重圆 ?  芜落柳眉倒竖,横着一双凌波目,眸中冷箭迸射,清寒绝尘:“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约也只有我看得到芜落那眼尾的一丝沉痛与惊色罢?恨即是爱,她一直恨着,不过是因为她一直爱着罢了。   泊溪已经闭上了眼睛。宁静的光景,像是没有变老的年轻英俊的模样,气质温雅谦和,翩翩出世,浊尘不染。   芜落将右小臂一扬,食指与无名指拈了朵坠兰的形状,玄青色的微光自手心腾腾生起,远望着如盛放的一朵幽冥坠兰,她这个术法使了很长时间,似乎有意在延迟什么,可是火光却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后变得灼眼,炫目,跌宕成无边汹涌的恨意与杀气!   芜落的心里活动很精彩,分明这火光沉得快要握不住欲滴落下来了,偏偏却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她玉指一掐,前功尽弃。   火苗闪了闪,灭了。   芜落咬合着两瓣樱花般的粉唇,一张脸苍白无比,凄然地差点自云头跌落下去,看着她似乎极为痛恨自己的心软,可是本上神知道,她并不后悔她的心软。    她一向是这种敢爱敢恨且随心而活的女子,不想杀,便是再恨,也不会再动手了。   泊溪的眼眸半张半阖,眼底一片凛然深邃,寂静得一句有感情的话都不曾给过。   本上神看着觉得不忍,终归是要有个和事老来当个中介的,本上神今日便揽了月老的活儿吧,而至于最后的抉择,那得由他们自己,本上神不干涉便是了。   “这个,咳咳,芜落,其实当年,泊溪也不曾真个就喜欢了别的女子了,那不过是诓你的,你怎么真就信了呢?”   芜落被我这话说得猛然一惊,她眼底火苗不遗余地地熊熊燃过,似透亮的两朵希冀,她声音涩哑,一番话说得很是艰难:“上神是什么意思?”   我瞟了眼岸上的泊溪,虽然仍然立得很温柔,温柔得如一段爱恋缱绻的时光,可是那藏在宽袍大袖的两只手,已经捏得死紧了,半分松懈都没有。本上神又长叹一声,将泊溪与芜落两人一望,便又道:“当年,芜落你真是任性胡为,凡事率着性子来,可知泊溪在你身后,为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似被戳中了痛楚,又似想起了那些甜蜜心酸的往事,芜落眼底的水光被墨色的眼睫牵了出来,盈盈欲落,我心中实在大是不忍,这本来多大点事呢?……大约,男人的情商实在是太低……   “芜落,你可知你招惹的人是谁?上古龙脉,神息不复,看守龙脉的正是仙界那声名煊赫偏又睚眦必较的少阳古君,你当年被他带回洞府大刑伺候不假,难道泊溪他在外边一点都不曾动过要救你的念头?你不觉得他‘喜欢’的那个缧素,身份很凑巧么?”   这个故事,昨日本上神闲得无聊问司命要了个话本子都看完了。   我双手自虚空之中画了几道星蓝色符印,然后星光水镜如一座横桥驾住了两岸,星影欲坠,曼纷纷的几许蓝光晕染而过,然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芜落当年是个最嫉恶如仇的女仙,法力高深,仙界忌惮者不少。少阳古君一家,代远古陨落神祇看守上古龙脉日久,经年日久,自会借着龙脉之地力练些私兵……这些私兵的法力一蹴而就,比之九重仙宫之上的天兵天将自是云泥之别。   而芜落周游此处,最看不过少阳古君这等伺机侵犯六界的地头蛇,她这一怒之下,竟然将龙脉尽数捣毁!   于仙界而言,这本是大功一件,却岂料当年老仙帝并未就想着真个与少阳古君一家撕破了脸皮,虽然暗战,明面上却兄友弟恭两帮联盟的和乐美满之景。芜落理亏,被少阳古君言之咄咄告上仙界,老仙帝弃车保帅,天地格局不能变,他便答应了将罪仙芜落削了仙籍,且权权交与少阳古君处置。   ……故事的转折点来了。   心爱的女人被仇家这般带走,参商星君自然是急啊,他找了各种关系渠道,却发现少阳古君一家因为暗地里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明面上交的朋友委实太少。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了,泊溪最后心一横,蒙了面,再持了把长剑,决意杀入少阳仙宫救出芜落。   但双拳难敌四手,且少阳古君一家的实力本来就深不可测,重伤之下,泊溪打起了游击战,边打边退,这一不留神进错了房间,竟看到了美人沐浴的娇媚模样!   虽是在水镜之中,但芜落的脸色仍是青了半边,她气苦地一咬牙,看着泊溪的眸光也幽冷下来,白衣宽袍的泊溪仍然不言不语,神色黯然。   这个自然不必再猜了,美人儿陡然被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浑身是血的男子轻薄了,从此一见倾心,坠入爱河……狗血的是,这个美人儿居然便是少阳古君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的独生女缧素!   既然被美人儿看上了,泊溪为救心上人,自然将计就计,首肯去做个上门女婿了。   参商星君的名头在当年仙界也是叫得响的,少阳古君十分欣慰自己足不出户的笨女儿竟捞到了这样一条深海龙吐珠。当下连训练私兵的事情都忘记了,这般切切地便为两人操办起婚事来。   婚礼大典之后,泊溪将缧素灌醉,问其芜落的下落,缧素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哪里会晓得?泊溪不甘心自己多日计划泡汤,以秘术破开缧素灵石,窥测到她曾经误闯东海水宫的经历,缧素曾经有意无意地听到有人在水宫秘境之中对答而言,只不过粗心的缧素给忘记了,所以才没答得上来。   当下,泊溪使了个幻术,用稻草变了个假的泊溪,将两人扶上了床掩人耳目,自己立刻便踅去了水宫秘境。   画面至此,芜落突然玉手掩面起来,几缕似有若无的呜咽之音,伴着大滴大滴的水泽自指缝之间落下,浸湿了一片罗裳。   原来那日,芜落陡然听到看守之人谈到小姐大婚,新郎官正是她在那段暗无天日里唯一的一丝光明与眷恋——泊溪。她大恸,又悲又怒,当即神思湮灭,堕入魔道,冲破了少阳古君的桎梏封印,杀往新婚府邸。   自然,她紧接着又看到了那一男一女和衣而就的亲密依偎姿态,当即发狂要杀了这对“狗男女”。   少阳古君却早有防备,请出了一十二条锁仙链,变幻了九九八十一道阵法,终将已经堕魔的芜落逼至了龙吟溪东岸,占尽上风。   这个时分正是斗得天昏地暗,泊溪察觉事情不对,这番又回转而来,岂料竟然见得如此触目惊心之事!而这些日子以来他苦苦思念的芜落已经弃仙从魔,被折磨得哪里还有半分人的模样?   少阳古君一见是自家女婿,便满意微笑了说道:“这女子终于筋疲力竭了,果然是上仙之威,本君现下亦是力有不逮,这最后一击,便交给你了罢!”   说是力有不逮,其实不过是试探他。   泊溪凛了心神,他皱着眉向着昔日恋人涉水腾云而去,那腰间,分明还悬着她送他的横笛,只是短短数月不见而已,恁的像隔了数万年悠悠时光,红翻翠骈,此刻,苍老不堪。   芜落疲惫得脸色煞白,却强撑着一双恨意杀伐的眼睛,凌厉得让泊溪如有剜心之痛,可是他无法解释,来不及解释,为了两个人都活下去,他到底是出手了,那一张开山之力,惊雷之势,芜落被击落入龙吟溪中,半分气泽都不剩了……   其实这龙吟溪是泊溪当年修炼之所,他十分懂得隐藏龙吟溪这里的气息,因而他只是封印了受伤的芜落,叫少阳古君察觉不到芜落的生迹罢了。   那鼻子灵敏的少阳古君在溪边嗅了嗅,果然没了芜落的气息,这便腾云离去。   最后……这段倒是本上神的不是了,闲散得太久,一出世便是惊世之举,譬如,本上神不过是伸了个懒腰的功夫,徒手便将那少阳古君繁衍了万载的族人给砍了个七七八八,在众仙不明就里目瞪口呆之际,缧素美人儿……咳咳,被本上神误伤之后,扛回了摘星阁冰封起来了。倒不是治不好,只不过,本上神是怕她醒来之后寻我报仇来着,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倒是芜落何以在龙吟溪一封印便是两万年,那自然是更浅显不过了:芜落已经堕魔,若叫仙人们察觉了去,定是不会容她,因而便只能一直待阵法之中净化魔气,其实除了每年的九月十七阵法开阖之日,泊溪都在这里撑船而过,为他心爱的姑娘吹一曲落梅笛……   只是,她从来听不到罢了。   经年累月的恨,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芜落愣愣地看完水镜,泪水分光的眼睛在我和泊溪之间转了几番,突然嘶吼道:“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本上神很淡定地打击她,“若非如此,你现在又怎能重修仙身?泊溪一直在保护你,一直都只在你一个人身边,只是你自己一直不知道罢了。”   “泊溪……”芜落无神地低低笑开,唇畔分明拈着一朵桃花笑意,却只有其形,半分娇妍明媚都没有。未几,她又痴傻一般向那水色尽头的泊溪看去。   昔人韶华尽偷,却翩翩风姿不减,一如初见。本上神咳嗽了一声,将星光水镜撤了下来。   芜落奔过去,一个箭步便摔在了泊溪怀里,她顾不得那么许多,将已经瘦骨嶙峋、银发苍苍的泊溪一把勾住,泪如雨下:“泊溪……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从来不跟我说,我还差点就……”   被突兀拥住的某人怔住,继而一丝痛色闪过眼眸,“落儿,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的。”他不知道,不过须臾两万年,她早已成长了这么多。   “笨蛋,傻瓜,笨蛋……我喜欢你啊,有多恨你,就有多舍不下你……”   泊溪眼中一丝零星的雨终于落下,“可是,我……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泊溪了……”一缕银丝华发被他捻于指间,他眼眸晶莹,深邃如海。   “真是笨蛋!”芜落将他更紧地搂住,“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这两人啊……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本上神的存在。本上神咳嗽了一声,他们有点尴尬地松了怀抱,本上神一本正经道:“你俩再叽叽歪歪,感情是不想叫本上神恢复泊溪原貌了?”   他俩万分惊异地睁了眸,本上神十足风流一笑,“芜落,将你男人借我三日,我便为他恢复仙力,如何?”   芜落自是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地要答话,虚空之中却突然掷下一道威严又轻浮的声音:“星曙要借别人的男人,怎么不先问过自己的男人呢?”   这声音……如风过竹林般清越,如禅径花深般悠然,这这这……这是凤凰!   ? ☆、划清界限 ?  本上神的脸色红了红,烧得如一锅沸水,再不过瞬息功夫,猩红长袍慢悠悠自云朵中落地,驾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烟岚,银发滔滔轻尘暗香,不知何时,凤凰喜欢上了骚包的出场方式,伴随着锦绣红衣翩翩坠落的,还有嫣红隐白的缤纷落英,一时飘花如雨,华胥成真。   捻了缕曼曼雪发,他落于我的跟前,踩着虚空向我靠近,唇畔蘸着几片浮华,凤眸似笑非笑。一手将本上神的脸颊轻描淡写地一划,“星曙,孤好似吃醋了呢。”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本上神不知何故有些结巴,怪哉怪哉,怎么会这样呢?我可是半点亏心之事也没做过……就算做过也没有叫他晓得了的啊。本上神心虚什么?   凤凰帝君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十分和蔼好脾气地说道:“二位,你们能换个地方亲近么?孤与星曙上神有些事情……呃,要私下处置。”   这……这这这,这明摆着就是告诉芜落和泊溪,本上神和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可是本上神到底哪里与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哼哧哼哧了几声,脸色突然很难看。   芜落带着几分倨傲对凤凰帝君施礼,“帝君,原来你竟是帝君,当日你……”   “啊——”她这话只说了个开头,没有人猜得到结尾,芜落被凤凰帝君红袖一拂,便斜飞了出去,一点人影儿不见了。   “帝君!”泊溪虽然不明白原由,但很显然已经多了几分火气。   本上神摸了摸下巴,这个帝君果然甚是惹人不快啊!话说当年他在神界那么好的人缘,是怎么得来的呢?   烽煌凌厉漂亮的凤目十分清淡不屑地瞟了泊溪一眼,然后他老人家状似无意识地再大袖一挥,但见赤金色的光辉噼啪一闪,泊溪骤然间脱胎换骨一般,自上而下,都换上了鲜活如瓷的年轻肌肤,苍苍白发一时间染了芝麻的釉泽,光可鉴人。英俊的参商星君又回来了。   泊溪有些诧异,亦有点欢喜,某人不耐烦地说道:“最恨别人和本君一个发色了,顺手替你换了换。”   “……”   这和帝君一般级别的言辞杀伤力!   帝君皱着那一双修长的眉,隐着三分桃花颜色的粉红凤目微微挑了挑,意态风流地又道:“放心,本君不过是一掌把她扇到天外天去了,并未下狠手。”   素来清隽温柔的泊溪脸色黑了黑。   “本君最烦你们这些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呢,整天情啊爱的,真是腻歪死了!”   都几万岁了还是小屁孩儿?那要等到帝君您那一把年纪才要谈情说爱?我和泊溪的脸色绿了。   “赶紧去找你媳妇儿,本君没什么功夫陪你们玩儿,赶紧的!”   一句话,泊溪的表情云销雨霁,蹦出两朵霞染的红晕来,躬身行礼过后,便匆匆蹑云而去。   神奇啊神奇!三句话便能成功让参商星君三变脸!这功夫准也是没谁了!   终于清静了片刻,本上神被他忍笑探视而来的目光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恍惚之中想到被芜落卷入惊澜之中的花拂小鬼和灼华,干咳了两声,本上神好脾气地试探道:“帝君,还……还有两人呢。”我试着往水心指了指。   凤凰帝君哼哼道:“让他们先待着好了,不过是昏睡过去了,反正阵法撤了,不过几个时辰自会醒来!”   我有点无语。   紧跟着,最害怕的事情来了——   “星曙,本君今日来,是问你要个答案的。”   “额……这个,这个……”我不安地搅弄起手指来,忸怩地咬了咬唇瓣,事实上,本上神一向懒得可以,连动脑子都不想动一下的。   他的凤眸暗下不少,沉沉横波,结着三秋的霜色,语气冷得也欲结冰:“本君等了这么多天,你给的答案就是‘这个’?”   “这个……帝君,你不能强人所难……”我的心跳被他那愈发寒沉的脸色弄得漏了半拍,一个不留神,最后一个字没忍住——“吧”。   “你说……说我强人所难?”他脸色惨白,眸中的嫣红粉华的颜色也尽失,苦笑着跌出两步,我担忧他再往后会落下云头,正待去扶一把,可是他却稳住了,突然眼底多了几许宛转晶莹,霰雪珠子般欲滚落下来,“是啊,你心里只有他,不过是碍着我的身份罢了……”   那眼神很落寞,很悲伤,很失意……我的心抽了抽。深邃如万古瀚海,浓墨色笔直化不开的眼眸,沧桑神秘的远古气息,仿佛他的不快乐,天地为之悲鸣哀歌。九重天阙,乌云翻鸦,已经聚了数层。   我亦不知道自己哪里来了勇气,待我回过神,重新感知到天地万物之时,我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冰凉入骨的触感,软软的,很滑腻,他的身体僵了一僵,瞬息之间花落零星,我听见又秃鹫的几声怪叫,内心里是淡淡的宁静惬意。   感受到脊背被他的指尖抚了抚,我说:“我很感激你……”   “别说了……”我能感受到不可一世的帝君,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忍耐着极大的痛楚,这区区两个字,他说得竟带着一丝颤音。   我心尖暖暖的一酸,他竟害怕至斯!   可我没有说谎啊,我很诚实,我确实很感激他的这一番心意,可是,我一向实诚,虽然不是什么板正的神仙,可是一是一二是二,我从不推诿,亦不曾对感情之事虚与委蛇。我想,有什么话,是一定要说的——   “帝君,我心里,确实有其他人……”我轻轻一叹,然后,我松手,要往后边退去。   他惶恐一般地紧紧攥住我的手臂不叫我后退半分,我被他的铁臂箍得生疼,皱了眉,我尽量好脾气地对他说:“松手。”   他没有放,那一双墨色的瞳隐忍着浪潮,转瞬欲将我结实地吞没,“星曙,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在劝我放弃。”   “是的。”我诚实地回答,并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淡泊,超然脱俗,有种旷古烁今的神仙味道。   他紧攥着我的两只手终于无力地一落,凤眸里的微光熄灭,残烛冷晕晃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发凉,他的喉结微动,冰冷的几缕声音顺着朔风灌入我的耳:“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努力,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靠近你一步。”   五脏六腑因为这么一句话生生地搅在了一起!   可是我笑得很淡然,如沐春风,如浇绵雨。柳色的葱茏,桃花的霞盛,一瞬之间尽化作颓然无力的苍白……   他的眼底有些自嘲,声音里也有些自厌:“明知结果的,是我,贪得无厌了。”   我并未觉得他有什么贪得无厌的,我听不懂这话,他也没打算叫我懂,使了个咒术,化作一道红色的火焰消失在天际……   我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这样悲伤,可我很悲伤。   ? ☆、千机谶 ?  我将阵法收了,冰蓝的水晕抚弄过潺潺水面,禁锢已经松懈。   此刻的灼华和花拂应该已经醒过来了。   我转了身捏了朵云离去,却不知何所归依,飘过几座翠绿的峰头,层层碧色的林木之间,隐约浮渡几缕腥恶的妖气,我捂着鼻子降下云头。这味道,是本上神最不喜的狐狸味。   这才落了地,转过两道幽静小径,妖娆红衣闯进视线,一瞬息我的心跳停了停,恍然即释然,这是个女子,不是凤凰帝君。她被我强大的神力震得头晕眼花,猛然吐血,待扶着一株古木见了我的面相,更是虚晃晃大惊失色。   紧跟着,她急切跪伏于地,俯首道:“不知上神驾到,小妖有罪!”   我冷着一张脸“嗯”了一声,尾音提得稍高了些,红衣美人的香肩乱颤,脸色波涛汹涌,“小妖霜蘅……并、并、并未害过人!”   这倒半分不假,她身上没有煞气,但这个气息着实是滚烈逼人,本上神竖了道结界,将那气息掩了掩,这个结界立起,本上神的神力也尽数收了回来,霜蘅的脸色好看了几许,捂着胸口,猩红色的唇畔如二月之花,只是仍然有些惊骇,“上神您这是……”   我继续寒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老成地端出了上神架子,眉梢松动,“你这小妖,眼力倒不错。”   霜蘅一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清泪涟涟,只拿袖子擦了擦脸,声音如续续弹奏的丝弦,“上神昔日……与小妖就有些交情了,小妖,小妖还曾撮合过上神和太子来着……”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躲躲闪闪,堪堪避过我探寻的幽冷双眸。只不过,本上神竟然不知道,自己凡间的一段风流往事,除却那几个小仙,竟还有这只小妖知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的唇不知不觉间抿得更紧了。   霜蘅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自胸口捧出了一支五彩凤翎,我看着奇怪,衣袖一招将它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两遍,我问:“这是?”凤羽虽成五彩,然以火赤为主,辉光闪耀,灼灼如旭日灿阳。   我身体一颤,这、这是凤凰帝君的凤翎!可,怎么……这等连本上神都弄不来的凤翎,如何会出现在一只狐狸精的手里?!难道她和帝君……   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的心如同针扎般的疼。右掌半翻,盈盈蓝光现于手底,霜蘅急急忙忙解释:“启禀上神,小妖当年贪恋太子皮相,曾经……曾经想强留于他,太子他自然看不上小妖,宁愿……宁愿自毁容貌也不与小妖在一起,这原本是太子用来毁容的,小妖也不知……如何会变成了如斯……”   轰——   我的脑中炸了一炸!硝烟、兵戈、犀甲,硝烟弥漫的战场,流血漂橹,我只愿望风而逃……心被搅得七乱八乱,我来不及思考。   迟长初……   他是帝君!   沉夜几番对我欲言又止,泊溪屡屡试探透风,芜落不过说了半个字,便被他挥袖扇到了天外天……   为什么?   我要找他问清楚,我一定要问清楚!   爬云都爬得不太稳便了,几次三番脚底踩空,我的眼底虚影重重,灯火烛明,隐隐晃过某人微挑的凤眸,如两瓣含情的桃花,妖媚之中又见清冽,轻佻之中更甚肃重,他有如鸦的发,凉薄的唇,他笑得那么好看……   他……和帝君生得一张脸!   我总觉得他隐隐熟悉,原是为此!我总以为他喜欢的是与我同名同姓的凡人星曙,原是为此!我面对他时,会不自觉地手足无措,与帝君威压无关,会不自知地忸怩赧然,与帝君风华无关,原是如此!   驾云进入摘星阁,暗暗的两道语声顺入耳中,是师父和帝君,他们聊得好像不是很愉快,我敛了气息,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首先清晰的是师尊的声音,他带着三分严厉,不假辞色,必然是应正言辞的训导人的模样:“帝君,你身为神界帝君,待到天行大定之后,便再重辟神界亦非为不可能之事。而帝君明知千机谶算无虚漏,又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我的师父一向很强大,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原来他竟然敢对帝君叫板。果然……不怕死啊……   里头顿了顿,少顷没有声音,紧跟着帝君的屑笑声终是响起了:“呵,你只会瞻前顾后,只会看你那破图纸!本君便告诉你,本君不屑于用一个女人来换什么祥和六界,你若是敢拿她作天行的少牢,伤她一丝一毫,本君便将五界仙魔为她屠戮而尽!”   这话,刚毅,霸气,果决,杀伐肆意!   我心跳飞速,脸颊跟着滚烫,我伸手捂住,冰凉的指尖透着一丝玄冰的冷,可是这脸却怎么都冷却不下来。说不高兴都是矫情,我内心里喜悦像脱了笼的幼兽,小小的爪子在心尖尖一阵阵地挠着……   明明我心里认同的,由始至终都是师尊啊。可是为什么我听了那些话,竟然会这么高兴?高兴得还有些端不住上神架子、有些不能自已了。   师尊显然也真是动了怒气,“帝君为一人而轻了天下,不配为君!”   晴天霹雳,訇然砸出了几道豁口。这话委实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倘使我是凤凰帝君,这个时候也是绝对不能忍了的,我一定会对冯虚出手的。   心中被这一急搅得方寸大乱,我冲入去石门,果然凤凰帝君的手中已经聚了繁盛的蔽日业火!他们在我冲进来的时刻,不约而同地瞥了我一眼,只是凤凰帝君手里的红光收拾不及,我心肝巨颤,神智先于理智,我冲了上去!   业火沉重一击,落在我的胸口,灼烫得我的气魄都要被震碎一般,原来那日堕入忘川河中,亦是销魂蚀骨,可那时痛彻心扉,如今,苦楚难当。   身子花钿委地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凤凰又惊又怒的眼神,他右臂一抄,将我揽入怀里使力晃了晃,我知道他这是想叫我保持清醒,可是我觉得很困,他咬着唇悔痛不极的模样更叫我心酸难抑,他斥责我:“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为了冯虚,你什么都豁的出去是不是?我说叫你不要喜欢他,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是不是?”   ……   我以前只道他是对我师尊有成见,可是如今方知,他原来是因为担忧我,不想让我因为喜欢冯虚,而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可我不只是为了冯虚啊。   我望进那双焦急如狂的凤眸深处,一双手捏得很紧,冯虚匆匆几步而来,欲将我抢下,凤凰红衣微摆,下沿如鼓了风般飞掠而起,他冰凉的指尖握住了我的手,暖流汇入之际,威压一吐,冯虚便再无法靠近三尺之内。   “帝君,你本性属火,你会害死她!”冯虚在阵外,那神态也是我未曾得见的慌张失意,以及那眼底万年慈悲从来不曾一现的憎恨。   他恨凤凰。   可我不再觉得那是为了我了,那些自欺欺人、那些自以为是已经够多了,我已经盛不下、载不了了。如果我不是星曙,被凤凰害死,似乎也不错?   “帝君。”我的声音大概只剩游丝一般的虚弱,苍白地笑了笑,他眸中的水泽似要溢出,迢迢软软的仿佛三春江水般,“不要伤害师尊……我……”我不想你们反目啊。   可我来不及说完后边那句话,凤凰眸色一暗,手底下重新聚了业火!熊熊的燃光丝毫不留余地地飞了出去!   石壁的天南之处,虚空结界之中,虚虚悬着一样散发清蓝色浩浩乎乎的光芒,一卷丝帛般的物事用金绳捆得密密匝匝的,外表赤金色的上古咒文隐约幻现,剥离出灼目的光芒。它藏在结界里头,可只是轻飘地瞟一眼,亦会觉得双眼被刺得无力睁开。   这正是我久仰大名、如今方得一见的——   千机谶。   ? ☆、千机谶真是打酱油的 ?  那是我师尊花费了十多万年唯一的心血!   我亦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可是我要保护千机谶的欲望竟是如此浓烈,只是瞬息眨眼的功夫,我手底下聚起的一道冰蓝色的星辉便打在了烽煌的胸口!   我的心骤然停止。   分明……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叫他助手……本上神,竟然……眼睛花了,没拍到胳膊?   他闷哼一声,退了三步,连抱着我的力气都松懈了,我无力地瘫在地上,凤凰帝君咳嗽出几缕鲜血来,我看见冯虚脸色惨白,他那伸手挽救千机谶的动作,只完成了一半,然后彻底僵化……   千机谶原本只是一卷帛书,而在凤凰帝君毫无保留的一击之后,结界陡然破损,帛书亦是四分五裂,飞散作了冰晶一般的碎屑……   “不……”冯虚想要将碎片网住,却终于无济于事。   我的心终于凉了,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看着地上咳嗽惨笑不止的凤凰帝君,我咬着下唇,隔了片刻又皱着眉头问他:“凤凰帝君,六界不是儿戏,你怎可……怎可如此不顾生灵大计?”   他食指揩着唇畔鲜血的动作顿了顿,低垂着头,弯唇笑道:“六界?与我何干?生灵?与我何故?”   万万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来,我无意之间瞥见冯虚的眸中已经聚起了熊熊烈火,我看得心中大恸,一句话不留神竟问了出来:   “帝君,你到底有没有心?”   那银丝覆面的红衣男子,身子压抑地晃了晃,晃得我满腔苦水,一脸悲愤酸涩,他笼着发丝的指尖收回,捏得紧了几分,我仍是看不清他那双冠绝天下的凤眸,我不知他心中所想。可是,他……是不是伤心了?   虽然凤凰帝君伤心,这个,咳咳,我从来想也不敢想来着。可是,我晓得我问得很过分。   冯虚终于留意到我似的,将我自地上扶起,他满眼只盯着地上的碎片,悲愤无奈,也有绝望苍凉,不一会,凤凰帝君也拂了拂袖,慢悠悠地起身了。   他将眼扬起,一双晕着鲜血红丝的凤眸美得妖冶如幻,只是瞳仁深邃,无波无澜,唇畔一缕血迹如残阳凄凉,他将唇勾着笑了笑,眼中深潭却惊风未动,他说:“我的心,早就不在了,难道你此刻方知?”   说罢,他又俯视着一地碎片,强傲地对冯虚睥睨而视,“冯虚,星曙你赢了,但这件事,本君跟你没完,究竟谁笑到最后,等着看便是。”   说了太多话,他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我心中紧了紧,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能软倒在冯虚怀中,便是解释,也慌了神,不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   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我面前拂袖化光而去……   冯虚的呼吸仍然是紊乱的,他捏着拳隐忍不发,我按下他的手,低声一语:“师尊,千机谶碎片,能否交给我?”   冯虚将我搂得紧了些,声音嘶哑地说道:“别说了,我带你先治伤。”   ……   凤凰帝君在我扑出去的那一刻已经尽最大可能地撤了灵力,因此我受的伤虽然颇有些严重,但在师尊的料理之下,却还是好得极快。   只是,自那次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烽煌,我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而且他似乎可以隐藏着行迹,即便是我动用了星光水镜,也观察不到分毫。   我有些气馁。   我没有问,他为何变化作迟长初与我在凡界结一段缘,为何竟在恢复帝君身份之后又极力隐瞒这件事,现在我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冥界的生死薄是亡于他手,就连真正的迟长初的魂魄,只怕也握在他的手里。   弥朔日日守着暮潇,且从不去参见新仙帝。我知道他这段旧怨时时地会放不下,但是一月早已满了,暮潇却仍旧没有醒过来,再过一个月,仍旧没有。   弥朔自然不免心急,“上神,你不说暮潇最多一月便可苏醒么?”   “唉。”我叹息道,“这个,是暮潇她自己不愿意醒来,我也没有办法,她的执念太深了,弥朔,我劝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纵使是日日夜夜守着她,可你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也没辙啊。”   虽然,沉夜比弥朔渣了那么一点就是了。可谁叫暮潇美人偏偏喜欢的就是他呢?   弥朔闻言冷哼道:“沉夜如今坐稳了帝位,何曾来探望过暮潇一眼?如此薄情寡义,我真不明白暮潇何以会看上他!”   又是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啊,本上神真的是懒得回答了。   要是这种问题我能答得出的话,就不至于为了冯虚空守了十万年的寂寞时光了……   与弥朔交谈完毕之后,我突然忆起一件大事来!   乖乖,自从凤凰帝君答应了要揽下以鲜血养育荆星子以后,我便渐渐的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他上次一别,自然是与我闹了点不愉快,他那般睚眦必较又看不起六界的性子,不会突然将这个事搁置了吧?   这可是个大问题。   但当本上神往星髓池一探之时,却发觉荆星子完好如初,且整朵花已经完全变成了海棠红色,娇艳灼灼,花瓣儿坠着血珠似滴未滴,妖色无端,只是血温仍在,他一定还在这儿!   一扭头,那参天的木樨花树仍旧是枝繁叶茂,幽幽芬芳浮沉缥缈,我只能看见一树的叶子,远天暗蓝色的星海,还有星海中沐浴而出的皎洁月光,风过无声,云淡似无,我的心很乱,乱得理不清,我提高了声音唤他:“凤凰!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四下无人,星髓池翻着水泡,汩汩地响。   “我知道你就是迟长初了,你出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你说你不会再靠近我一步了,我都记得,如果你不想食言,你现身,我向你靠近,好不好?”   仍旧是没有人回答,木樨花树的墨绿叶子漾着细碎的浮光,深幽如黛青色的墨笔点染而开,我颓然地垂着头,心头怅惘非常。   我似乎,真的惹怒他了。   凤凰帝君,他怎么这么小气呢?我是伤了他,可我又不是故意的!他那么高傲,把苍生都踩在脚底下视作蝼蚁,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可气啊。   终归是没有人答我,我恹恹地回摘星阁,无聊透顶。   前些日子,我将地上的千机谶碎片都收集回来了,上面有一些血迹,是我和凤凰帝君的,我不知何故,竟然一点不想将它拭去,只是看到那上面斑驳的几点红,我便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我总是想到那一日,他在我跟前那绝望伤心的模样……   就在我捏着碎片的时候,清蓝色的光芒陡然亮腾腾起来了!   我心中一凛,那指缝之间泄出来的光芒却愈来愈盛,愈来愈亮,最后直直地劈入了我的识海!   闭上双眸,入目的第一眼,是一片星云缭绕的重楼神阁,那是当年的九重天界,还未遭天劫洗劫的模样,如此恢弘庞大,建筑群巍峨磅礴,矗立九天仙云之上。就连依稀云彩的偶尔投映,亦不过是对这圣洁渺远之地的一种亵渎。   当年的四方帝君,受尽三界朝拜,与亘古天地同寿,何其壮哉!   那时,他们四人因为位极三界,高处不胜寒,所以闲暇无事,经常聚在一处聊些三界的八卦和边边角角之事。我看得很惊奇,原来四方帝君竟然是这般人物么?我以为他们的气质,呃当然除了凤凰帝君,都应该同我师父一般的啊。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然后一日,三位帝君聚在一起,照例幻了几叠瓜子花生一边磕一边聊天,不知聊到了哪里,衡苍帝君突然问了一句:“咦,最近烽煌那小子,怎么总不见人?”   洪泽帝君闻言,挑眉一笑,“依我看,他八成是看上哪家女神了,成天魂不守舍的,还老跟人家受神女待见的冯虚过不去……”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衡苍帝君一奇,转眼看向正在品茗的封疆帝君,见他神色不改,衡苍帝君登时觉得这事有猫腻,于是不干了,“嘿,合着你们仨都知道是吧?就瞒着我一个人?封疆,你平日里与烽煌那小子到底在嘀咕些什么,你别以为我没有看到你俩鬼鬼祟祟的!”   封疆帝君喝茶之时被呛了呛,然后他老人家微微一笑,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眸放出千种琉璃华彩,好看得不像话,他慢腾腾地说道:“烽煌难得看上一个姑娘,跑来向我问策,竟然啊竟然,活了几十万年,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看他得不到人家的芳心,那也是活该!”   他一说这话,其余两位帝君登时眉开眼笑,一同欢快地笑了起来。   不明所以,我却脸颊滚烫,难道凤凰帝君看上的姑娘,真的是我吗?是本上神我?   这个,咳咳……? ☆、他和她的过去 ?  清光如屑,如酒斟千斛,画面陡然转过,幻作了银河无垠,斗转星移的寂静深夜,诸天神佛隐匿无声,只有星云里白衣缱绻迎风而舞的女子……   折纤腰以微步,万层凌云被她两卷长袖拨却,满月清光,诗词骈赋般漾着吟吟深意,曼妙而美的舞姿分明极美的,可是眉间一缕闲愁落寞,恁的哀怨惆怅,令人不忍细探。   那是我。   就在不远处,漫天烟云流岚之中,他的红衣只露了一角,看着身形落拓不羁,一双凤目直直地盯着那白云翩跹之中云袖广舒的白衣女子。他看得很认真,唯恐错漏了她的每一个动作,凌厉狭长的眼睛里竟然晕着几点玉壶光转的柔情,宛若缤纷潇洒的花雨。   纷乱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四万年,我在远古神界生活了四万年,他便躲在暗处偷偷看了我四万年。   我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热了。明知道千机谶现出的只是过去的回忆,可我竟然想去拉一拉他,想跟他说:“帝君,我跳舞只是为了冯虚司职啊,你何苦……竟如此傻?”   身为天之骄子,却一直隐忍不言,他望着我,我望着冯虚,何其可笑苍凉!我以为我已然是世间最傻,却不料比我傻的大有人在。至少我时时地陪在冯虚的身边,他虽然佯作不知我心意,却还是知道的,可是烽煌,我竟连他一面都没见到过!   他不敢在我面前现身,他知道我喜欢的冯虚,心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三位帝君时常嘲笑他,说他堂堂凤凰,纵横三界莫之能御,竟然为这小小情爱畏葸不前,可笑可笑。只有他,每逢听到这些冷嘲热讽,却总是淡然处之。   但淡然久了也是会不惯的,譬如衡苍这个挑事鬼便在某个闲得蛋疼的日子里,终于将凤凰给惹火了。   凤凰当即脸红拍桌:“你等着,我这就去表白!”   于是方才有了后边的故事。   那是一个什么日子来着?天晴,微风九天荡漾,诸星沉坠如矢,那是我第一次暗示师尊我喜欢他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对我的暗示视若无睹的日子,顺带着,我觉得他那一句“星曙,你的心思近来着实有悖于修行问道”,其实是在敲打我。   说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心情,总之糟糕透了,我赌着一口气,独自在星辰台慢悠悠地踱来踱去。   身后有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一点点近前来,我心思一横,便听见身后果然有个登徒子的声音:“上神一个人在此?”   他扭捏沉吟,我的灵识里,他竟然脸红了红,然后不安地清了清喉咙,慢慢说道:“上神姿容绝世,神韵自成,实为神界唯一堪配我的上神。”那是他第一次告白,没有用疏离的“孤”和“本君”,就像一个凡界再简单平凡不过的男子。   我看得心中一痛。那时候星髓池与星辰台并未分离,参天的木樨花树和着身后的凤凰花息,煞是好闻。   可那时候的我是怎么回这句话来着?   当年在神界,因为容貌之顾,但凡我有露面,后边排着队追求我的便多如过江之鲫,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拒绝过了多少远古神族,只是……我再也没有想到在我拒绝过的男子的行列里边,竟然会有一只骄傲的凤凰。   很快我便知道了。那个时候,就在凤凰说了那句欠揍的话,然后自白衣女子的肩后慢慢靠近,因为那时候的我心情极度烦躁,我竟然看也没看便一道掌风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天,我竟然打了凤凰帝君!那时候,本上神有这般不知死活么?   识海之中陡然闪过某人曾经半是玩笑半是伤心地说过的一句话——“本君当年调戏你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一巴掌扇得本君半个月没有出门。”   原来,竟是真的。   我对于那个告白,是连人的脸都没有看便直接以一个耳光终止了。   可他那后半句却是虚的,那张俊脸虽然肿了半个月,他还是日日出门的,只不过是偷偷的罢了。每日夜里,他还是会偷偷地到星辰台想看我在星云里跳舞。   那时我甫被师尊拒绝伤心失落,赌气一般地不想为他却云,所以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去那跳舞,他虽然每晚都失落而归,但第二日来的时候却又是羞赧的带着几分红光的。   灵识如水,我的泪光在现世里悠悠荡漾。   曾有一个人,真心到如此。我竟然一直都不知。   封疆一直笑他:“烽煌,我从不曾见过你如斯模样,真个是动心动得狠了?”   凤凰那个厚脸皮的竟然也会脸红地拂衣而笑:“兄长你不要再取笑我了,总有一日,你也会遇到这么一个劫难的。”   劫难,我真是他的劫难,一语成谶。比千机谶还准。   那场灭世天火来得如此之快,四方帝君将转瞬即将烧塌的擎天之柱以神力凝住,四神支撑,而下处的诸神们未保三界之根本人界,一个个结着法印阵网,可皆是无用,落星实在太多,法印本就神力虚弱不堪一击,又何况只不过是笼聚了整片云天的九牛之一毛?   那位早已殡天的始祖之神,他留下的天行遗漏当真无人可解!   四位帝君勉力支撑,已是全身冒汗,唯有天火而化的凤凰帝君脸色除却红了几层,倒还稍稍好看点,直至他们看到,漫天流星之雨直击星辰台!   那是我和师尊所在之处,那场劫难之中,我与师尊两人自不量力试图挽留天星,却终被反噬,正上不去下不来地被卡在阵法之中挣脱不得,只能一直坚持下去,直至力尽而死。   凤凰瞟了眼漫天星火,凤眸一阵猛缩,我全不曾见过如此他惊恐惶恐至极的模样,心中一痛,他却突然撤了阵印,熊熊烈烈的天火映得他红衣发亮,凤眸如血如残阳,凄恻之中带着几分坚毅不屈的决绝,他对着其余三位帝君躬身行礼,语气不掩焦急:“三位哥哥,有劳你们支撑了,小弟去去便回。”   说罢,不待另三位帝君回答,他便腾了只化形火凤赶往星辰台了。   封疆无奈一笑,对着衡苍和洪泽摇头叹道:“永远见色忘友,真真是没有骨气啊……”   衡苍和洪泽虽然脸色苍白,却也是摇头失笑。   待到凤凰帝君的火凤赶到之时,一白一蓝的两道身影就睡在结界之中,神态安详宁静,仿佛从不曾见过这场可怕浩劫般。   那一刻,凤凰的眉头才稍稍舒了舒,我看到他长叹了一口气,便将结界破开一角,他缓步走过去,蹲下,将白衣女子揽入怀中,凤眸温柔如水,星光满溢,桃红的几缕颜色正是纷繁盛放的好时候,衬得他整个人都飘逸不凡,比九天神明还九天神明。   凤凰将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贴到了沉睡的女子脸上,弯了薄唇低低一语:“我第一次这般近近地看着你,陪着你,却不想,竟是最后一次。”   怀里的女子自然没有丝毫声息。   我的心中突然无比艰涩,他这算什么、算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说,他从来喜欢的都是我?迟长初是他,我的夫君是他,我喜欢他啊……   “星曙,往后我会不在你身边,就只有冯虚能保护你了,他是你的师父,但是你一定不要事事对他言听计从,好好做自己,照顾自己,不要让我纵便是化入了虚无也要为你担忧离神。”   “虽然我不知道冯虚造一个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事,但他那般板正不阿的神明,这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吧,你一定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不是冯虚,是我,所以如果她强令要求你做某件事的话,你一定要仔细考虑,最好要想想我再决定。”   “我的神印不大,只能救你们两个人了,往后如果被不甘心被遗弃,便怨我吧。”   他说着,周遭已经腾起了比天火还要明灿万分的红莲业火!   不!   以身结阵,他分明是自寻死路!   可是他浑不在意的模样,轻轻的一缕银白色的额发拂过,他将手伸入胸膛,我看着那修长的五指化作凤爪深入,看着他分明冷汗涔涔却依旧笑意粲然的脸,看着他徐徐掏出那颗紫色琉璃,那是……他的心啊。   “帝君,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的心,早就不在了,难道你此刻方知?”   剜心之痛,真正的剜心之痛。他淡淡一笑,将那颗紫光盈盈的心结成帘幕笼罩在星辰台和摘星阁上,立时便解了它们受星辰灾劫的危机。如此,周全的照顾……   凤凰,凤凰,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我一日也没见过你,一日也没对你给过好脸色,你为何深情至如斯?   我的识海乱了方寸,有一瞬间竟然不敢再往下看,沉睡的那个我,那时候那样单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有一个男子,以生命在为她燃烧自己,为她以命换命筑起生的篱墙。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任由那个人一直默默付出,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在后世,依旧没心没肺地喜欢着冯虚,并继续挥霍别人赋予她的生命……   这个女子真是可恨!   在上古时代,只有凤凰帝君是天火而化的火凤凰,不惧天劫,因此他也是始祖之神选中的后世主宰六界的神界帝君,可这样好的生的机会,他说不要便不要,硬生生的要推给别人。   泪水如注,现世中的我已经被眼泪浸没。   他在燃烧着,从银白色的发,至那双金光华灿的凤凰翅膀,我知道那种焚身之痛,如万虫蛀噬,白爪挠心,可是他笑得那般从容淡然,安之若素。   我从未见过那般耀眼的凤尾,如铺天而就的折扇,星海之中深火难灭,他的尾羽一丝丝抽出曝露,然后化为焦灰,形体皆损,七魄不复……   转眼,灰飞烟灭。   我与师尊是天劫遗落的两个本该死却未死的神明,我一直以为这是苍天慷慨赋予的运气,可原来……竟然是如此。   天劫过后,终于安宁了数千年,然后六道果然兴起。   那个时候,我很稀奇,为何总有一颗不死心的微弱星辰,每隔百年便往摘星阁移近至一河之隔,我瞧着那星辰貌丑无端,便等它靠近之时,挥袖将其打回原轨。如是反复,过了约莫又是几千年。   可我在灵识里终于意识到,原来凤凰的最后一缕残魄便栖息在星辰碎石之中,虽然没有化形,没有意识,却只为着心中的那份执念,拼命地往摘星阁凑。   我那么无情,竟然一次次地阻挠他。   甚至的,我为了避开他,还央着师父放弃星辰台和摘星阁,徙至玉山的落和花海住……   他躺在星石之中,魂魄养了几万载,终于聚齐了三魂七魄,而那时,我已经堕入忘川下世为人,他魂体虽聚,却并无形体,跟着我下界,正巧有辛国太子迟长初罹难,他便化身进入了他的身体……   ? ☆、言归于好 ?  我记得凤凰在凡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记得他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调戏我,眉眼弯弯凤眸蕴光的模样,一袭猩红长袍,青丝如瀑垂落,偶尔会有种恍如隔世的苍凉神秘,那是远古的灵魂的叹惋……我以前竟然全不知道。   那些过往,那些曾经,那些我忘记了的短暂岁月,在漫长的神历之中根本无足轻重的十九年,此刻在我灵识之中一页一页地飞过。   全都是他。   我心中不愿听到凤凰帝君之事,下界时总是刻意忽略关于他的记载,他听到之后勃然大怒,原来不是无故。   耿星曙与迟长初幼年虽有交集,但后来便一直守着男女之防不曾往来,他却说他对我了如指掌,因为他了解的是他喜欢了十万年的上神星曙。   他每次都会离奇地提到冯虚,然后又总是失落,甚至生气。我要与他成亲,他却担忧我日后想起了冯虚,会后悔。   上邺城天机楼上紫莹琉璃,是他遗落的心,他翻手覆手游刃有余,那般自在,可我怎么竟然如今方晓?   ……   第一次觉得自己有根擎天柱般粗壮的神经,可是转念一想,那时候我被忘川水洗去了记忆,又怎么能寻着蛛丝马迹认出他就是帝君呢?远古之时,我也并不曾与他打过照面啊。   荆星子终于又有了反应。我在花瓣上下了咒术,寻着花瓣上的鲜血,可以觅得他的所在。我必须见他一见,必须见。   森林古木生满万壑,层层花木之间有一闪着精灵碎屑的如练溪水,我落了地,寻着汩汩的潺湲之音徐徐走近,终于在两株浓密油绿的梧桐树间,水面浮出了一口冰棺。   直至此刻,我方才舒了一口气一般,粼粼波光漾得冰棺碎星般闪亮,我踩着水走过去,冰棺棺盖未阖,他闭着凤眸,安静地沉眠。他上次明明受了伤的,却还要为我日复一日地放血,他的身体……如今怎样了?   我竟胆小地不敢再想下去。   在他身边挨着冰棺比水而立,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色苍白得比这冰棺似乎还要透明些,我有些害怕他会在下一瞬无知无觉得便化作一丝水汽……   “怎么还不醒呢?”   我低声道。眸光突然落到他的手腕上,血液应是刚刚放出,还未干涸,几缕蜿蜒而下的血痕,触目惊心的红,而且每次取血都必然划的是那一道口,已经愈发深刻,深可见骨了。   心思一痛,我咬着唇,眼眶温热得有什么东西似欲滴落。   “一生气就不理我,既然不理我,为什么还要替我放血?”   说到这里,我的心猛然沉入了谷底……凤凰他,他一向最反对我殉世了的,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如此尽心竭力地去重建星髓池?   他……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还有,腕上的伤口已经那么深,为什么还要继续划那一处,凤凰本体造血功能强悍,可他如今这般虚弱,到底是真是假?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他的眼睫动了动之时,我突然惊慌失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要醒了,我却不敢再在他身边待上哪怕一刻!   真是胆小类鼠啊。   本上神灰溜溜地逃回了摘星阁,匆匆去往石阁里翻阅古籍,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竟如此粗心大意!   凤凰精于造血那是无误的,可那不包括远古火凤!   不但不囊括,反而,火凤凰天生贫血,只有右手腕处血量较多而已。难怪,他从来只划那一个地方,竟然是因为这样?   冰棺、澧泉、梧桐,最适合凤凰补魂养血,所以他每日都必须在那里躺上两个时辰……   我悲伤地将书合上了,怎么他说什么我都信呢?为什么我就没有多翻一页将这段记载都看完呢?书页被泪水浸湿……   林木之间的曦光初生而上,林梢金黄发亮,他自冰棺上起身,一头银白色如雪的长发,因为刚睡醒而显得微微凌乱。他看到我时,眼睛里不可自抑地闪过几分惊疑。   我走到他身边,就这般居高临下对他,一指抚过他的发,他虚弱的身体往后避了避,却被我一手摁住肩膀阻止,我听到自己沉静如水的声音飘出:“我该叫你帝君,还是该叫你……迟迟?”   他没有我意想之中的慌乱,只是沉静地将头又垂了几分,雪发覆面,底下幽幽一声如宫商之音:“不重要了。”   “什么不重要了?”我这声音很大,盛了几分暴怒,捏着他肩头的动作亦紧了几分,他讶然地将那双凤眸移向我,我火气腾腾地与他对视,“你骗我这么久,原来你自己从来都不当回事是不是?你有没有尊重过我?高高在上的凤凰帝君,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对我的?”   原本毫不怀疑的,此刻我泪涌如注,天可怜见,这几日我流的眼泪比之前十万年都多了,我素来冷清淡薄,何曾如此?   他嫣粉的凤眸里闪过几分慌乱,挣扎着要起身出来,可是身体这样虚弱,我倾身上前将他死死搂住,温热的泪水都沾到了他那血色衣领子上。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往哪放,我便将他搂得更紧,倾尽了一身的力气与运气,我真的想抓牢他,“你这个骗子,混蛋!”   “是,我是骗子,我混蛋。”他难掩关切地抚了抚我的脊背,指尖冰冷,“星曙,能不要哭了么?”   我把脸自他脖颈处抬起来少许,嘟着嘴闷闷地念叨:“我说呢,怎么我提到自己嫁过人,你一点不吃醋,我说自己是个寡妇,你倒来劲了?”   某人的身体僵了僵,顺带咳嗽了两声。   我松开他,抽了抽鼻子,在灼灼粉华的凤眸注视之下,我所有的羞怯、恼恨、担忧、惊恐都是无所遁形的,他能看透万载时光的深邃瞳孔,此刻盛着金色的阳光,一点也不比煌煌旭日暗淡。   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抽了抽鼻子,“还疼不疼?”   他勾了唇,目光将自己的胸口及我的手探了探,然后带着几分控告委屈地说道:“疼啊,你竟然那样狠心。”   他他他他……他这是在撒娇吗?我心惊肉跳地一低眉,却见某人神色理所当然的云淡风轻,好似我真的会错意了一般。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将他的胸口揉了揉,没有心跳,果然无心……我的鼻尖又是一阵酸涩,却被他轻易攫住了一只右手,他的指尖常年冰冷,是否因着失了一颗心的缘故?   “你对我胡说八道,告诉我你这凤凰擅长养血,你欺骗我,是想博我的同情对不对?”   他苦笑,“若你在乎,无论我如何你都会伤心,若你不在乎,我又怎么博你的同情?”   “可我在乎!”   我吼了一句,他惊讶,眼底慧黠的灵光一闪。   咬着唇瞪着他,可是他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我无奈地扶额叹息,道:“傻凤凰,蠢凤凰,笨凤凰,愚昧的凤凰,无知的凤凰……”骂了一连串,他的脸色终于由苍白过渡到黝黑之后,我才接道:“我那么那么喜欢你,你竟然从来没看出来?”   我的话甫一说完,他愣住了。   无奈地在他凉薄的两瓣粉唇上啄了一下,我捧着他的脸,额尖相抵,他一双眼安静地盯着我,只有在这个时候,安宁得让人满心欢喜。   “我若不喜欢你,就你那样轻薄我,我管你是不是什么帝君,都得先揍一顿再说!”   我恶狠狠地一放话,某人突然失笑。他像是挣脱了某样罗网与桎梏,凑上来咬住了我的唇,离去时,他得意地一挑眉,笑道:“果然不揍我。”   “……”   你果然很不要脸皮就是了。本上神头疼,自己最近怎么跟他一般的不要脸皮了呢?   “凤凰。”   “嗯?”他对我的称呼好似很满意,尾音上翘,十足的勾魂摄魄。   “你现在能起身不?”   “可能需要你抱我。”   “不好吧,这样会显得你像个依靠女人的小白脸。”   “没关系,被你包养是我十万年来最崇高的追求……”   “适当要点脸皮,有益身心健康。”   “所以我现在很不健康,需要你抱。”   “……”   我没好气地将某只无良凤凰自棺材里拖出来,他脱力地依着我,我觉得这个行为有些过分了,于是将他扶到一边,往那株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一推,叫他就着梧桐树靠着,我指着某人的鼻梁气哼哼地道:“我有点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他认真地赞许点头,“真是有点问题,竟然为了冯虚那个臭小子蹉跎了这么多年。”   喂,这事儿还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揭过,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 ☆、腻歪 ?  “你堂堂帝君,竟然小气成这样?”   他登时不满了,撒娇一般赌气不看我,“你去问问,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事?”   自然是没有,但我素来是以为他不算是个男“人”的,看来凤凰比一般人更难哄,我也知道,上古凤凰最是专情,一生沦陷为一人,绝不再觅他偶。   在返身下界来找他之时,我想了很多。   既然我是注定了要殉世的那一个,那么我便不应该对他太好,不能让他为我所缚,他那么好,应该值得更好的女子去爱,值得暮潇、芜落那样的女子去爱,他不能永远都只想着我一个人。彼时,我是那般想的。   可是凤凰太过专情,此一生宁死而矢志不渝,纵然我不在了,他也不会移爱旁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剩下的这么点日子里,叫我们两个都痛苦?   我应该宠着他的。   我叹息了声,凑上前将他的鼻尖亲了亲,“我比起你还是很年轻的是不是?那我这么小,肯定不懂事的是不是?我以前走了那么多弯路,都是因为没有遇见你啊。”   他满意地眯了眯眼,“所以,你现在不喜欢冯虚了?”   他这么问,我便知道他已经彻底放开了,我也应该开诚布公:“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何会对师尊上了心的,最近我想了很多,把你的话想的尤其多,猛然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爱师尊……我只是神力而化,且从未接触旁人,太寂寞了,太怕寂寞了,才会把师尊当成唯一的倚靠,过分地问他求取依赖,寻求我与世间的牵连……”   四目相对,他轻颦浅笑,眉眼如故,倾城如此,我心湖荡漾,忍不住唇角微弯,几束婆娑树影摇曳而下,覆着他那一头披散的发,我揽着他的肩膀,将那银丝拢了拢,仿佛有嫩绿的希望与窃喜自心尖破土而生,“我原来喜欢的,是一只傲娇又不要脸的凤凰……呵呵,你这么有魅力,为什么一开始不出来争取呢,在我这里,师尊一定争不过你的。”   因为只要你在,无论如何,我都会偏向你。   凤凰将我搂入怀中,这大力的动作叫我既羞涩难耐又紧致难当,可我半分推拒的意思都没有,右手执起我的发丝,熟稔的动作,他做来半分生涩懵懂都没有,不知何故,那声音却哑了:“星曙,我当真了。”   “自然要当真。”我朗声笑道,“凤凰帝君早就是我的人了,既然身为帝君,那就得一言九鼎,你不会吃霸王餐的对吧?”   说到“吃霸王餐”,某人噗嗤大笑,“是我糊涂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来着。”   我眯着眼睛将他的脊背顺着两下,点点头道:“真乖真乖,叫声娘子来听听?”   “娘子。”   “真听话。”   某人突然不乐意了,他松开我,一双凤目荡着晶莹的几点水花,晕染得那片桃花般妖媚的粉黛颜色于妖媚之外多了几分清隽温柔,“娘子,娘子,娘子……”   “好了。”我头痛地捂住了他的嘴,真是……自作孽啊,我嘀咕:“哪里来的傻相公?”   “娘子,我在冯虚面前,也这么叫你好不好?”凤凰得意地笑啊得意地笑……   我头痛啊头痛,扶额道:“唉,这一页能不能翻过去?你再这样,我以后翻出你的情史来定然也不依不饶的,有意思么?”   “关于为夫的记载从上古排到现在,实在一抓一大把,正史野史应有尽有,娘子尽可查阅,看看为夫是否曾有过出墙的念头。”某人一本正经,眼底却笑吟吟的。   我瞥了他一眼,“帝君可是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男人,要是在我出生之前与其他女神有过什么风月往事,那也算不得出墙罢?”你是这个意思吧?   凤凰赶紧地将我的手握住,“娘子放心,为夫绝对没有对别的什么人动过一丝一毫的歪念头!”   倘使动过,他自然不会以牺牲性命为代价来救我,我鼻尖一酸,不想叫他瞧见我伤心落泪,复又将他抱紧了,圈住那方窄腰,怪石头般突兀嶙峋的骨骼咯得我手臂有点疼,纵然凤凰骨架非比寻常,但如是这般也有不对,我的心有些抽痛,“多吃点,怎么会这么瘦?”   “我吃不胖啊……”   他还想骗我。凤凰分明是身体虚弱才会呈现如此灵力骤减的情况,我猛然想到那星光封印之事,心中惊诧惶急,十分害怕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封印分明支撑不了那么久的,你做了什么动作?”   怀里的人不答。   我急得眼泪都落了,“还有星髓池,你明明最不赞同我殉世的,怎么可能肯为荆星子以血浇灌?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使劲将怀里的身板摇了摇,他突兀地咳嗽了一声,我心中猛地一抽,待放了他,却见一缕丹红色的鲜血自薄唇的一侧徐徐流出,映着如玉苍白晶莹的脸色更是近乎透明,他瞬也不瞬地,一手慢吞吞拭去血迹,然后淡然道:“受了点儿反噬而已,冯虚都没事,我自然也无碍。”   这情景,哪里像是只受了反噬这么简单?倘使我不是拥有十万年生命的上神星曙,我便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想到他如今已然受了重创……   “凤凰,凤凰……”   “你说的对,我从来不答应用你去换六界安宁。”他的笑,恁的苍白,恍如隔世!   “千机谶算是什么破图谶,分明是我娘子的催命符啊,这种污秽的存在,我断断不能容忍。”   “我以前很怕你恨我,怕你认为我化身迟长初故意欺骗你,怕你觉得我对你和冯虚的感情从中作梗,所以我不敢说。”   “我只是想,能拖着一日是一日,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他已经很虚弱了,脸色愈发苍白,饶是站在梧桐树下,灵气的孕染也不过杯水车薪,收不抵支,他说话的时候喘息声很重,我惊恐地捂住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瞬间泪水又落了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凤凰呢?亏我以前还以为凤凰是天下第一灵种呢,头一次遇见一只这么傻的,偏生还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尊贵的一只。”   我又哭又笑,摁住他的肩膀就是不肯放松,“凤凰,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那是自然。”他苍白的脸飞着一抹得意骄矜的笑,“天劫都不能耐我分毫,你以为这区区小伤就能取了我的性命?虽然娘子一番担忧之心为夫甚感安慰,但是你这般小看为夫,却是你的不是了。”   果然还是那个永远不知脸皮为何物,却又绝对不许别人挑战他作为雄性的尊严的凤凰帝君。   我破涕为笑。   “你知道,本来我才是要殉了天道的那一个,如果你敢死的话,我就更没有必要独活了。”   他沉默地瞥了我一眼,一对凌厉的墨眉往上竖了竖。   “其实我也就看着还比较温驯,骨子里,我却比芜落还要固执和不留余地,不管是帝君,还是迟长初,总之你是本上神看中的人,所以,是生是死,你通通得先问过我。”   我一手扯住他的前襟,将他的身体拉下来少许,唇色已经近蝉翼般透明,干涸得沟壑纵横,我却觉得那大约很美味,我稳住他的身体,踮起脚尖吻了上去。湿漉漉的舌头描摹着弓形的唇瓣,他亦闭了一双流光浅浅的凤眸,以舌尖与我痴缠。   灼烈的凤凰花息灌入我的鼻梁,我被熏得脑袋有些发晕。四肢百骸流淌着一种温暖的暖流,游走无端,最后汇入下腹,一丝灵气染得识海陡然清明。   继而,无边的狂喜袭击了我。   凤凰帝君如今伤上加伤,气力很是不济,我再没有想到会看见如此虚弱的帝君,虽然他以前作为我的迟迟,确实也一直很虚弱,可却仍然时时刻刻都想着冲在我身前保护我。   这份心意,真是难得。   他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下来,头埋在我的肩窝之处,重重地喘了几声。   没几声之后,我突然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凤凰,我好像,怀孕了怎么办?”   ? ☆、反常的沉夜 ?  那倚靠住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继而,他狂喜地撤回身,揽着我的腰,盯着我的肚子,带着灿烂如旭的笑容,“我的?”   “废话!”我白了他一眼。   显然,凤凰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傻了,可是他脸上甜蜜的傻笑叫我心头却是暖暖微酸,用了十多万年去守着一个人,如今终于解脱。   那天,我和凤凰睡在梧桐树上说了很多话,起初絮絮叨叨的,说得都是孩儿的事,我觉得他长得这么妖孽,生个女儿约莫是个祸水,我坚持认为,应该生个儿子。凤凰却觉得女儿贴心,儿子糟心,一定要生个女儿。   最后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我们俩一路从孩子的事,吵到了今后放血养着星髓池的问题。   凤凰如今虚弱不堪,而且那惨不忍睹的造血能力叫我更加放心不下,他却又顾念我肚子里的宝宝,一定不能叫我失血……   吵到了半夜,最后我疲惫地靠在他的肩头,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把这个事情跟他说呢?   大约……实在是太兴奋了吧?   “那这样吧,以后我三天你一天,轮换着来。”我提出了一个看似很合理的建议,且已决定循循善诱。   “不行,我四天你一天。”凤凰又不干了。   “不行,我五天你一天。”我很生气了。   “不行,我六天……”   好了,我头疼地捂住某人预备喋喋不休的唇,终于多了几分温热的触感,我轻声一叹,虚无缥缈的夜色,薄雾紫烟,袅娜翩跹,他枕着梧桐叶子,散落一头银雪的发,我极喜爱他的头发,算也是一种魔怔,遂拖了几绺过来把玩。   “凤凰,墨晶琉璃,是你的心吧?为何不收回?”   我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已,我其实并不担忧这个事情,我们上古神族,心固然重要,但对于情之一字来说,却实在是个摆设。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天地自然而生的尊贵帝君来说。   然而待我问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的凤眸恍然岑寂萧条,一缕墨色的光幽幽地旋着,我有些着紧地将他搂紧了些,头顶传来一道浅笑:“那颗心,失了太久了,久到我都习惯了没有它了,如今迟长初的这颗心我用得倒挺合适的。”   “迟长初如今在哪儿呢?”   “哦,我觉得不能白占了人家的身体,遂发了发慈悲,将他那原本虚弱命该十世早夭的魂魄聚拢了来,置于东天之极的彩霞里,只要修行千年,便可羽化登仙,我觉得倒是不错。”   对于迟长初来说,这的确是个天赐的造化。   梧桐叶隙里漏下来的月华飘荡如水,在凡尘俗世里看这样的月光,比在星辰台实在有味太多了,我拨开一树叶子,回眸翻身,压在了凤凰的身上,两两对视之间,他错开了眸,只是银丝里若隐若现的耳尖泛着迷离的几点粉色,我原本也只想调戏调戏他,此刻自然愈发惊奇。   “咦,你原来不像我想的那么不要脸啊,还会脸红呢。”   某只凤凰男瞬间黑了脸色,他磨了磨牙:“怎么,本君在你眼中,很不要脸么?”   完了,连“本君”二字都出来了,这回看来是真的动怒了,乖乖,这可是个大问题,我琢磨着要怎么说说好话哄哄他,却被他拨开了发丝,指腹轻移之间,冰凉的几点触感击得我面皮一颤,本能地退了退,他陡然嘶哑着嗓子,凝眸望着我道:“星曙,这样的时光,真像是偷来的。”   皎洁的月华静谧地披在身上,如细细的一床薄被,他发梢透着亮,温柔如水的眼波,真是好看,我心湖一荡,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眉心,最后伏在凤凰身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原因,我有些困倦,半阖着眼帘道:“是我偷来的。”   话音一落,我感觉到抱着我的手紧了紧……   少了那些桎梏之后,我日日待在凤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我住了数万年的摘星阁,我如今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我曾经最为讨厌的模样蠢笨的梧桐树,我愈看愈觉得有几分欢喜之意。   凡人说的“爱屋及乌”,大约也是对的。   只是星髓池之事,我本来瞒着他准备一个人去的,却不料我去之时,荆星子花瓣之上已经浇注了满花囊的腥红的血液。我一看便知道是谁干的,遂气呼呼地杀回来,凤凰果然躺在冰棺之中不省人事。   他一直睡呀睡呀,我便守在他的身边,眼泪一直落呀落呀。   不知何故,原本要睡上两个时辰的凤凰竟然突兀离奇地醒了,他醒来时,满脸都是我的泪水,拿手拭了拭,眼底亦有几抹晶莹雪意,他勾着唇瓣一笑,仪华万千,让人看了直从外表爱到骨子里,我以前亦曾听闻神界女神,分明是平素最稳重温婉的,却能为了凤凰大打出手。   我已大约明白了几分。   “星曙,怎么哭了?”   某人睡在冰棺之身起不来身,却还要对着我明知故问。   我的火气蹭蹭地冒了三丈高,“你是不是真要死在我前头?好啊,你敢死,我拿你宝宝给你陪葬!”   他愕了一愕,最后无奈叹息:“星曙,别胡闹了。”   我总觉得那神色有些奇怪,却偏偏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将溜到嘴边的话又死死地咽回去,最后不了了之。   反正无论我说破了天,最后他总是不顾我意愿地弄晕我,然后一个人偷偷跑到星髓池放血。   久而久之,便是铁打的身体也会愈发憔悴,我决意偷瞒着他问一问师尊。   趁着他卧在冰棺的时候,我偷偷回了一趟摘星阁,前脚回到石室,后脚弥朔便跟在我身后喊了一声:“上神留步!”   我脚步一错,回转过来,弥朔这副形容略略有些憔悴,可是眼底又燃着几分希望的火苗,仿佛急于从我这儿求证什么,我扬了扬眉,他果然便问道:“上神,暮潇的魂,似乎已经聚好了,而且昨日,她的手指还动了一下,上神……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醒来?我摸了摸下巴,最后道:“你如果能让沉夜跪在她面前,她大约眨巴一下眼睛就能醒了。”   弥朔闻言,脸色登时沉了几分,“上神你知道,这个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说沉夜那般冷心绝情,如今他已入主仙界,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向个女子下跪。”尤其是暮潇。   只是弥朔没曾想到,他只是这么一说,身后一道颓丧的叹息便飘过来了:“我愿意一试。”   我与弥朔皆是一愣。   ? ☆、割发断情 ?  如今本该高坐九天日理万机的新仙帝沉夜,纡尊降贵,跪在了暮潇的棺椁边,水晶般薄透的颜色,里边雍容沉睡着的女子,嫁衣如火,眉间一点朱砂丹樱浓华,合着两畔迤逦如画的黛色烟眉,女子眨了眨眼,最后,抚棺,苏醒。   暮潇的魂魄聚得不错,可是心底的一缕执念却将她彻底幽禁,如果沉夜不道歉,不悔过,她便永世不会醒来。   现在这个情形,三个人凑成了一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啊。   沉夜眸中含着两滴晶莹,看得暮潇微微一怔,紧跟着弥朔便将她自冰棺之中抱出来,用的正是时下最流兴的公主抱,暮潇小鸟依人地偎在弥朔肩头,有些惧怕沉夜的模样,那眼神,也很陌生。   此刻,不单是沉夜和弥朔,就连本上神我,心头也是一紧。   果然,暮潇半仰着脸庞,眼中嫣然含笑:“夫君,那人是谁?”   弥朔将暮潇拥得更紧了些,沉夜的哽咽之音此刻有些突兀,他似乎意识到了,急忙以衣袖拂去泪水,勾出一抹笑意来,声音却还有些惨惨戚戚:“你醒了便好,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奉陪了。”   他离去的背影,萧萧索索,我低眉一叹,见弥朔和暮潇两人相望而笑,我忍不住提步向沉夜追寻而去。   他颓丧地腾着云,并未行将多远,我将他拉回来,沉夜皱着眉头,眸中只有一丝死寂的绝望,我揉着额角道:“这便放弃了?”   沉夜抿了抿唇,并未看我,只是淡淡道:“上神说错了,我应该是,从未选择拿起过。”   这个话说得有点欠揍,“我想说,你这样,难怪暮潇如此痛苦,宁可忘记了。”   沉夜腾云的动作生生一顿,这一顿颇有种萧瑟荒凉的悲慨,可是我与他本是同一路人,他只是淡淡地又瞟了我一眼,然后平静地道出心意:“上神,你我注定要牺牲,既如此,何必带累旁人?他们本是无辜。”   “难道,你我便不无辜?”我顺着他的话反驳了一句,“不能爱,不应恨,于这世间不过踏雪无痕,难道你我便不算无辜?”   沉夜一番沉思,他没有接话。   我又是一叹,“沉夜,无声而化,无息而殡,你难道从无遗憾?红尘不沾,紫陌不染,不知相思何故,不懂两情相悦,不聚而散,不欢而别,你难道从无怨怼?你心中的道义兼爱,本上神难道就没有?可是,这个世上有太多不圆满之事,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你如今潇洒放手,看着不羁,是为大道,成全众生,可却终生囚禁了自己。”   凝视着面前的人,我一字一句说完:“没有人愿意终此一生画地为牢,是你对自己,太过残忍。”   沉夜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化作星华遁去,临走之前,他只留下一声冷漠决然之语:“沉夜一生,原本短暂,纵使画地为牢,亦无甚可惜。”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无可奈何之间,又悟道了一句凡人之道。   暮潇被弥朔抱出了摘星阁,向我道别之时,弥朔眸中感激不胜,可我看得出来,他并未有那种求仁得仁的欢喜,反倒有些落寞,自然,如此赢了沉夜不能算是真正地赢了,弥朔晓得这些,他虽然拥有了暮潇,可是暮潇的心,却并未真正完全地属于他。   擦肩而过,我看到暮潇眼底一丝水迹,似凝着墨的无意一笔,却余韵不绝,意味深长。   脚尖一顿,我且回眸向她凝望去,她红衣华服,瘦影自怜,青丝落寞。我一瞬恍然。   冯虚原本只在闭目养神,自千机谶被毁之后,他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尽是苍白,已不可见其神态,唯有疲弱。   我入门之时,他翻了翻眼睑,唇色惨白,比星天外的月光还要白璧无瑕般,可那原本不是属于嘴唇的颜色,心中一揪,师尊他……为何如此固执呢?   “师尊。”我掩上门,低声唤道。   冯虚将眼睁开,双目悠悠,旷远无神,“星曙,你要放弃这片大道么?”   永远如此公式化的对白,我日复一日地被它渐染,最后已经感到有些麻木了,更何况,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凤凰,我再没有以前的那般伤心了。   “师尊,弟子从未有一刻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弟子是师尊一手而造,自然为师尊竭尽所能牺牲一切……弟子今日前来,只是为了一件事求教于师尊。”   “说罢。”冯虚疲惫地叹息了一声。   “上古火凤之血,能否喂养荆星子?”我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可我这么一问,冯虚立刻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猛然扭头,双眼瞪大了几许,然后寒着脸自蒲床上起身,怒意隐然地说道:“星髓池属水,帝君属火,他的血怎可用来祭荆星子,他……他分明是想让星髓池前功尽毁再无回寰往生之余地!”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   难、难道这就是凤凰一直自作主张不容反驳地要浇灌荆星子的原因么?   他从来便不是为了成全我……从来,他就不想要这个已臻完满的六界……   我脸色惨白地往后跌出一步。凤凰,你怎可如此?我废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你难道不知?六界生灵何其广博,这山川毓秀、九州四海,你从来便不曾怀着一丝一毫的留恋敬畏之心?看着一片钟情,可在他们眼中,你又何等无情冷漠!   毁了最后一丝拯救六界的希望留下我,然后呢?   天劫始终会来,难道你又打算重燃一次救我护我?可那时,天地不复,苍生不再,往后的岁月将比那六万年更是难捱,你又何其狠心!   惨笑而立,冯虚哼了两声,我颤抖的身体感觉不再是自己的,“师尊,我并不知……”   “星曙。”他打断我,这等关头,他终归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上神,语调平静悠然,从容得宛如云卷云舒,“我错估了你,教错了你……甚至,我后悔用星华造出了一个你,倘使早知道你会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劫难的话……”   呵,我听到了什么?   耳畔电闪雷鸣,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心若沉谷底。创造我的师尊,他竟然后悔了我的存在,后悔了十万年教导,他说我是此间最大的劫难……   “冯虚上神果然好威严!”   凤凰冷漠庄严的声音透着几分讥诮,玉梁之上缭绕无绝衰,我看见缤纷如梅的花雨以及那比花雨还要浓丽华彩的红袍,他落到我的身后。脸色虽然清减苍白,可是凤眸霸道,睥睨天下,桀骜不逊地染着几分夺目嗜血的红。   冯虚负手而立,傲骨嶙峋地冷笑:“帝君枉顾生灵天道,还不许我教训徒儿了?”   凤凰勾着唇,眼底一派幽深的红海:“你既也知道,枉顾生灵的是本君,又何必揪着星曙不放?她有何错?这苍生劫难,错的人,明着是仙界的那帮乌合之众,暗处的导火绳也是我父君,干星曙何事?都道冯虚上神公正无私,赏善罚恶最是严明,却也不过如此。”   “够了,凤凰。”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勇气才能在这个时刻打断他的话。   他显然有些受伤与失落:“星曙,你还护着他?他分明……”   “我说够了!”我歇斯底里地吼出这么一句话,凤凰眼底的错愕斑斑碎裂,琉璃般的血瞳赤红蕴血,银丝亦瞬间染上了几缕森然红光。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我进,他便退,我与他直切对视,出言咄咄质问道:“帝君,你明明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恢复这个已经崩坏的天行乾坤,你明明知道,星髓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你明明知道,六界一旦覆亡,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为什么要把我逼到如此绝境之中?”   他已经贴在了墙面上。   最后,我平复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盯着我,所有情深意浓都销声匿迹,凤眸里的水泽干涸枯死,最后扯着唇角冷然含笑:“真是精彩啊精彩,早知道冯虚上神和星曙上神情深意笃,竟联手唱了这么一出大戏,本君身在戏中,被百般玩弄于鼓掌之上,可笑竟然此刻方知。”   我有点愕然,不明白他说的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他现在的神情很可怕,我一时竟看得有些心惊。   许久,他望了我一眼,自嘲般地一笑耸肩:“那孩子,只怕是冯虚上神的吧?”   什、什么?   我愈发不可思议,难道凤凰是这样想我的?难道他以为我竟会欺骗他?难道在他心底,我竟是这样一个人么?   凤凰帝君对着我淡淡一笑:“你跟我说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了的。可是,我上古凤凰一脉,胎儿未化形之前,便已凝聚了强大的凤凰火息,母体亦会受其波及体性染火……很显然,你没有。”   我……我错愕之际,竟然说不清!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没有?   不,怀孕的那具身体是耿星曙的,我本无形体,自然无需受到火息羁绊,是这样的!我陡然清明,可是他那冷意弥散的眸光,竟让我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漫不经心地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将一头银丝抓住,在我和冯虚四目睽睽之下,他散漫地将一绺头发挥落,置于手心吹了吹,“就当做,恩断义绝吧。”   然后,他含笑的眼睛瞬间冰封千里,踅身离去。   我看着那飘落的一绺轻盈的发丝,束缚终于解脱,我死命地将它攥在手里,他绝情而去之时,那一抹冷笑不顾的嘲讽,竟如利刃。我,鲜血淋漓。   他以为我的孩子是冯虚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觉得的?他却从来都不说……   我挽着那缕银丝,绝望之下,仍旧困惑地望向了师尊去……   ? ☆、记忆回归原点 ?  那愤怒,那不平,那所有的怨怼、执念、疯魔,都不是他,与我相伴万年的师尊,容颜一如昔日,清隽温雅,从不涉足软红千丈,亦不屑顾丝竹笙歌,负着双手淡凝的模样,如此风华无右高不可攀。   我的心如坠谷底。   冷飕飕的冰箭直直地劈中了我的脑子,心中百转千折,凤凰他哂笑轻蔑的眼神,他绝望嘶哑的语声,他那样失落地拂袖不顾,他说与我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师尊,你有事,瞒着我。”   我以为我会哭,可是没有,为冯虚流过的眼泪,此生已经流尽了,勉力才能睁着眼睛,才能勉强看得清师尊那清贵无尘的身姿,颀长如玉树,秀逸如芝兰,可怎么那么冷,那么远?原来,我竟一刻都未曾懂过他,可笑过去却一直奢望他的一丝丝盼顾,一丝丝眷恋。   “星曙,居然有了凤凰血脉。”他淡淡地看着我,眸中分明平静如水,可却漫着迷离的雾色,星蓝欲坠,这陈述的话语,说来亦是从容不迫,不带半分情感。   可笑啊,师尊以为我的孩子是凤凰的,凤凰却以为这孩子是师尊的。   我自嘲一笑,“师尊,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呢。你早知道千机谶的预言,早知道这世间灾祸,却不肯告知于我,亦不肯阻止仙界荒淫度日,你这般,哪里有半分顾着六界情意?以前我只觉得,千机谶所言皆是天命,师尊不得不从而已。可是如今想来,我的师尊,何时便成了那屈就天命的神明?”   冯虚固然于远古神界沉稳安宁,可却绝不是认死扣的神灵,倘使他要做一件事,便不会有畏葸退缩的时刻。   冯虚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陡然冷下来,接着他右掌一划,星光结印骤然翻出,清蓝色幽光笼罩漫涌,隐隐处又有水花微漾,我心头一惊,再没料到师尊他竟对我如此!   金色的绳如蛇身蜿蜒而上,我挣脱不得,纵然我此刻使出十分的力气,也未必抵挡得住我授业恩师的全力一击,更何况,我与凤凰的第一个孩子,我如此眷恋爱怜,如此不舍得,我怎么忍心,将他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毫无反抗,转眼间我便被圈在了结界之中。   眸光一掠,我将发丝撩了撩,弯着唇角笑了一声,“师尊,你要灭口?”   冯虚的指尖仍旧捏着诀丝毫都不懈怠,那修长光洁的两根手指,温软如玉,看着丝毫无害,令人从不防备,我真是从来都未曾对我师尊防备过。   “星曙,我教了你十万年,却唯独没教你,应该学着聪明。”他的唇陷落三分,一派讥笑讽刺的模样,由他做来又如此玉树临风,“凤凰帝君难道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凤凰他说……   “真是精彩啊精彩,早知道冯虚上神和星曙上神情深意笃,竟联手唱了这么一出大戏,本君身在戏中,竟然此刻方知。”   一出戏。   冷水覆下,透心冰凉。   我的孕育出世,是一场戏;我对师尊的百般逢迎青睐,是一场戏;我堕入忘川,是一场戏;我遇见迟长初,爱上凤凰,也是一场戏。戏本子都在师尊的手底,而我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跳梁小丑。他冷眼旁观一切,看我深陷沼泽深渊,却从不肯伸出手来拉我一把。   “我在凡界的记忆,是否是被篡改的?”   冯虚恐是未曾料到,千机谶碎片混合了我与凤凰的鲜血,竟能幻出我与凤凰过往的回忆来。   我是耿星曙时,时常入得梦中,那时只以为是过往回忆,如今细细梳理一遍,我已经愈发看不懂了。脑海中的记忆似被人洗过一般,乱得前后不搭,漏洞百出。   师尊很实诚地看着我,那一双聚着星光海浪的眸子遽然柔和了几许,然后他慈悲地点了点头,“这结界是我精心布下的,凤凰帝君如今遭受反噬神力大损,决计破不开这个网……他对你用情如此之深,我早该拿你去作为交换条件的。星曙,那句话,为师说错了,你不是为师的劫,你是为师,最好的左膀右臂。”   ……   我被困在摘星阁二十日,日复一日地想着师尊为何要这么做。   后来苦涩一笑,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悲哀悔痛之余,却还有些庆幸,那时凤凰一掌击在我的胸口,这个孩子也没有放弃我呢。   这个宝宝跟他父君一样,永远那么顽强又隐忍,受过什么苦,总是不肯叫我知道。   “凤凰,你在哪里呢?”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伤了凤凰。   半仰着头,星光如水漫涌,涤荡银河,透着这层薄薄的蝉翼般的结界,可以直刺摘星阁的穹顶,我仿佛能看到诸天星子慢慢游弋,浴水而出,可我也知道,师尊如今将我软禁于此,自是不能再叫我与外界打交道,那些看腻了的良辰美景,都是幻觉而已。   凤凰,每当我仰面看这片星海时,都会想到你呢。   迟迟,嘿嘿,突然发觉自己原来更喜欢这个名字,如果我以后见了你,叫你迟迟,你不要生气就离开好不好?恩断义绝么,我说允许了么?   结界上头的星海漂移随云,错落玲珑,突兀却有致,排列顿挫之间,如无意几笔疏影浅落,我以前百无聊赖的时候,喜欢研究天上的星象阵图,纵然我天资不太高,可毕竟也是星华而化,且看了万载,总也能摸出几分门道来。   小腹之中涌出一点暖意,起初只是一点,然后顽强地生了根,仿佛一地朱砂血迹落在素色罗绡之上,慢慢晕染化开,四肢百骸里,渐渐都充盈了这种干净纯粹、温暖明澈的气息。   宝宝,娘亲真是没用呢,这个时候,却要未出世的你来守护我。   上古火凤后裔,生来火灵纯元,这便是,凤凰火息了吧。尽管从未怀疑过这是凤凰的孩子,可是当真真切切的证据出现在眼前之时,我却还是如此狂喜近乎癫狂,我想要凤凰他知道!   可是随着火息的出现,我属于耿星曙的那片阅历回忆,也填充了我整个身躯,曾陨落的那些散乱的魂魄都在此刻聚齐全了,就连那些被篡改的记忆,亦都回归了正途。   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无比明晰。   始祖之神留下的千机谶,原本不是给冯虚的,是给凤凰的。凤凰是始祖之神钦定的后世之主,千机谶留给他就是为了防备后世的这一场星宿霍乱。千机谶之中蕴藏着辟世火灵,极适合拥有纯火属性的火凤修炼,待大成,必是始祖尊神后的开天之功。   可是,始祖之神尚未交代后事,便已羽化而去。而冯虚越俎代庖,不知何处盗得此物。   这便是一切灾难之始。我只是罹难之人,被利用得体无完肤,一生受其所累而已。   ? ☆、反抗与帮手 ?  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他人利用的筹码。   我的师尊,那般清雅温和的翩翩君子,上古时代最受人尊敬推崇的慈悲上神,我却花了十万年,都未曾懂过他,妄图与他长相厮守的那些念头,原来不止无妄,而且荒诞。   盗了千机谶,想修炼谶言之中暗藏的无上功法,却一直苦索不破。他任由诸仙荒淫任性,消磨灵力,是想引起天火劈裂千机谶。后来发现无果,为了先保下六界,才不得已将身代之,结下星光结界。   可为了召唤我神职归元,竟屡屡以灵识更改我的记忆,迫我入梦。我见到那些缠绵的“曾经”,听他说他其实痴恋着我,自然忧急地撇下凤凰而归。   那日我堕入三途忘川,亦不是因为真个就以水镜听到了他的自白,以为他要拿我殉世而伤心绝望。是想,我的师尊,那般滴水不漏的一个神明,处世数十万载,又岂会轻易叫我窥破了天机?只是我的神力过于精纯,无法成为他开启千机谶的钥匙罢了。   我突然明白了。   我是来自远古浩瀚银河里的一抹星华,千机谶是以漫天星光结阵凝成的图谱。冯虚他造出我来,也许一开始就是为了彻底开启千机谶。也许他是故意叫我听到那些跃入忘川河里,故意叫我身上沾染了冥界鬼气,又故意叫我得了三颗雪霁天心……   冯虚无法开解千机谶的秘密,如今我已经成了最好的钥匙。   可是凤凰呢?   冯虚迟迟不动手,是否是因着他还要再继续利用凤凰?   我此刻竟无比佩服自己的智计来了,我竟然想到:冯虚之所以要保下六界,只是因为,一旦六道覆灭,他这个主宰亦只能是个高高在上下无所御的孤家寡人,那么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所以他必须真切地推出去一个人拯救六界。那个人就是凤凰!   我心神一凛,一股酸涩的苦味自胸臆之中弥散开来,手足俱僵,原来那一日,冯虚是刻意激怒我的,逼我承认凤凰放弃苍生,自私狭隘,冯虚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了凤凰的身上,届时他光临六界,重整河山,至于史书寥落几笔,岂不由他信手拈就?   恶贯满盈都成了他人,千秋功业都只成就了他。果然高明的心计!   我怎么算得过来?怎么计算得过冯虚?便是曾御风九天、遨游八荒的远古帝君,又何曾料到冯虚的这番阴谋?   或许凤凰只是太信我了,是以迟迟不肯将这些往最坏的打算上靠近一丝半毫?   黑暗之中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头,当我大梦三生一觉醒来之后,障法之外,冯虚倚壁而立,星蓝色流云浮腾的广袖长袍,玉冠绮带巍峨而束的墨发,一双清明染霜的眸子,此刻竟凌厉寒峭了三分,全不似当年温润慈悲包罗万象之景。   “师尊……”我还能说什么呢?   终归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冯虚淡淡地一笑,那唇角微微弯下,玉脂般的肤色透着一层星辰曜日的光泽,只是看着竟像是某种深刻的嘲讽:“星曙,为师真没有想到,曾经忠心耿耿的小徒儿,有一天,也会胳膊肘向外拐。”   他一双冰冷凛然的星眸里竟会有些我此刻半分不愿懂得的痛心疾首,我冷静地对他对视,然后一字一字说道:“凤凰呢?”   冯虚脸色一寒,这面色约莫转变得有几许陡峭,我抿了抿唇,却见他死死地盯着我,阴鸷诡变,莫测高深,他沉沉道:“我这一生,若还有什么不可变、不可控之事,那便是爱上了你。”   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我知道那不是幻听。   我汲汲渴求了十万年的师尊,他将我伤得体无完肤纤毫不剩,如今却来告诉我他爱我?我苦笑地垂眸,将孑然之身空自打量,不明所以,“师尊,你看我如今,可还有你想要的?”   说完这句话,我疑似看到他倚着石壁的俊挺的身体一僵,然后绷直了,袍子下沿亦随着这一轻微的浮动而晃了晃,坠着星光湖珠的流云仿佛是自以嫣红朱砂天边拓下,纷纷的碎光如蝶翼般扑烁而舞,有些刺目。   “呵。”他冷冷一笑,眼底繁芜终成荒芜,“既如此,那我便带你见他!”   我惊愕地一抬头,冯虚他方才说他要带我去见凤凰?   霎时间我忘记了去揣度冯虚的本意,脑中嗡嗡的只剩下凤凰二字。   他瞥了我一眼,对我的欣喜若狂冷哼一声,遂翻手提了这个结界困作的笼子,带着我驾云化作流星。   刺骨的长风竟如此呼啸而过,那片黑黪黪的星云里,疏星淡淡,暗得怕人,可是凤凰的红衣是如此惹眼的存在。   跌宕绵延的万里层云,他结着诸天星阵,似困兽之斗,似歃血祭天,赤金色的红光里染着淡淡的霜白,暗无光迹的背景板如浓墨挥洒的绢绡,而那几道冲天蔽日的光芒夺魄惊魂!   “凤凰!”   我被冯虚关在阵印之中,饶是我嘶声力竭地呼唤他,只怕他也听不见。那距离太远了,远得向东极之就西天,可望不可触,我只能隐隐地望见那道猩红的影子。   身后,乌压压的仙人们跪了一地。以那微薄的仙力祷祝,人皆俯首默哀,祈祷这场祭天仪式顺利完成。   他们,竟是如此期盼凤凰死么?   我心寒凄怆,冯虚撤下封印,我身上桎梏松懈,禁不住往那群仙人涉云而去,最当首的正是眉眼低垂虔诚祈祝的新仙帝沉夜。八大上仙到了四个,果然是个圣典,我是否还应感激冯虚的这个恩典,让我亲眼目睹后世以来最伟观庄严的祭祀,亲眼目睹我夫君的死亡?   “沉夜,怎么连你都……”这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问错人了。   沉夜他闭着眼不看我,可是我能感受他拈着手势的动作僵了一僵,最后,那声歉然疲惫的声音终是飘了过来:“上神,对不住,为保住六道,沉夜唯有如此,若可以,沉夜只望自己是祭台上的那一个。”   “呵呵。”我冷笑连连,俯下身来尖酸讽刺道:“沉夜上仙,你我皆是星华化作,为了这片广袤的天地,牺牲总有机会的,你莫不是以为,凤凰殉了这个天道,你便能全身而退了吧?妄想!”   他不睁眼,幽静回道:“沉夜,早已做好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准备。”   若论绝情,世上无人能出冯虚之右,沉夜虽然及不上他,可真个也差不离了,我于是恼恨地咬牙切齿道:“果然兼爱平生!可你们既然如此兼爱,又怎么非要强逼帝君!”   凤凰是我的禁脔。我可以让自己牺牲,却永生永世也不愿他再受到伤害,尤其是因为我而受的伤害。   我不愿再与沉夜辩解什么,遥望着天边的一缕红色的衣影,我心中奇异地宁静下来了:罢了罢了,纵然浊世不能容下我与凤凰,我们一家三口化作飞灰也要在一起!   术法被冯虚禁锢,我只能勉强地召唤出一朵云彩来,吃力地爬上云头,正要慢腾腾地向着凤凰靠近,冯虚眸色一厉,将右手一拂,清蓝色的发光飞出,欲将我扯回去。我心头大急,左躲右闪,却还是被击中,云彩歪斜,我一脚跌落。   恍惚之中又被一道紫光托起,我一怔愣,却见身侧,司命星君温文浅笑,一手扶着我的腰,一手握着一把水墨绡面的折扇,源源不断的灵力汇入我的体内,安抚了我体内的躁动的雪霁天心,这气泽宁静、稳固、强大,厚重之度足与凤凰一较。   转眼,雪霁天心便化作一道暖流顺着他的手臂汇入了他的体内,冰寒的气息一撤,我登时轻松不少,至少这下,我再也成不了千机谶的钥匙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色由原本的苍白红润了少许,眉色如黛,眸若琉璃华璨,清风霁月的笑意浅淡若梦,安宁地望着冯虚,勾唇笑道:“作孽太多,终归是要还的。怎么我却不知道,你犯下的那些孽障,竟全都要我家凤凰来买单?这个……就委实是忒不厚道了罢?”   我心中大奇,司命,他平素便与凤凰私交不错,能顺手取走雪霁天心,张口便是他家凤凰……   “你、你是封疆帝君!”   话音一落,冯虚的脸色变了变,一派愕然不可置信,封疆帝君却缓缓偏过头,对着我淡淡一笑:“丫头眼力不错,你如今弃暗投明,又怀着我家小凤凰,本君勉强接纳你做个弟妹,烽煌如今正困于祭台之上,无论如何先将他抢下来,星宿灾劫之事,我自有应对之策。”   得了这个保障,我再也没了丝毫顾忌,遂对着封疆帝君福了福身,温柔又坚定地承诺:“星曙生随凤凰,死随凤凰,自请帝君放心。”   ? ☆、凤凰献祭 ?  我再度驾了朵紫云,妄图就这般靠近凤凰。   身后呼啸的风渐渐变得缓慢悠长,我听到冯虚熟悉的冷笑声暗暗渡来,如一张琴续续奏着的变徵之音:“呵,封疆帝君,功力只剩五成,纵然得了三颗雪霁天心,可要与如今的我来比,只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我心里的一根线铮然而断。回眸惊愕地看向封疆帝君,那一身低调华丽的紫袍随着九天长风荡漾在漫湖星光海子里,卷得如玉山之巅辗转千年的紫云。我竟第一次发现,他身上这亘古屹立、蔚然不可侵犯的帝君之度。   封疆帝君微微侧过身,与我传音道:“不必忧心,我自有应对之法,你先救凤凰。”   如今三颗雪霁天心已失,我更无力与凤凰设下的结界对抗,可此时此刻,我别无他选。   那抹猩红色残阳般的身影渐渐放大、明晰,近得触手可得,一掌可盈,拨开九层天阙之上的浮云万里,他若隐若现的身躯,正端庄肃穆地立在祭台之上,三尺之地,冲天的赤金色光芒拔地而起,迎风就长,蓝白色附庸其上,星辉渐盛。   我陡然明白,原来凤凰之所以能以血液灌溉荆星子,便是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能以身殉道解救苍生的神明,他原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   成全我,成全六界。   “凤凰!”   我的叫声此刻大约抵得上凤凰盘旋九天的哀鸣了,他沉如山岳的背影,在这一声唤后僵直了,身后一战即发,可我来不及分辨,纵身扑到他的面前。可是结界太过强大,硬生生地将我排拒在外。我只能隔着光幕,岑然望着他的背影,依旧笔挺颀长,风姿气度,仍旧高傲,如一张寿与天齐的画。   “凤凰……凤凰……”我悲哀地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隔着光幕,捶着这该死的结界。三尺之外,看着近在咫尺,却真个天堑之渊,进一步都不得,只能万劫不复。   他没有转身,只是那祭坛之上,原本引天地之光灌注的手势顿了顿,然后清哑磁沉的声音飘出:“星曙,我说过,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来做甚?”   我不再捶着这个牢不可破的结界,心中无限凄凉,“因为我知道,你说的一定是气话。”   他没有答我。   “一个守了我十万年的男人,一个爱了我十万年的男人,一个处心积虑要我活下去的男人,你叫我如何相信,他会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泪水如注,顺着两颊徐徐滴落,朦胧之间,我见他转过身,那张冠绝天下的俊脸就这般一步步移近,隔着厚重的一层光幕,我抚着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身后一瞥,最终梗塞地说道:“你没和……冯虚……”   “笨蛋!”这个时候还要提冯虚,如果不是有着这一层隔膜,我提手的这一拳估计要揍得他鼻青脸肿,“你以为我星曙的感情是能拿来随便开玩笑的是不是?没有没有冯虚!”   我待要再打他,却不料光幕陡然一撤,我跌入了凤凰的怀里,撞了个眼冒金星,他一声闷哼,压抑着咳嗽了声,我担忧地起身,凤凰却直直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最害怕他这样!   “凤凰!”   他仰面便倒,我心急火燎,死命地将他的腰勾住,将他圈进了怀中,祭台上的云真个冰冷如霜,跪伏于地,他唇畔的殷红血色耀眼灼目,刺得我眼睛生疼,可他的笑容如此明媚,仿佛三月烟霞十里,缤纷繁盛,阡陌繁垄皆是桃杏李雪,眼波里悠悠的几缕碎光,满蹊落英飘渡。我仿佛看到,我与他第一次在有辛国相遇的情景。   “迟迟……”我无意识地低喃了声。   抬手拭去他唇畔的血迹,他勾了勾唇,笑意浅浅地望着我,虽是一身疲惫,却风华如昨不改往昔,“星曙,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美?”   说过的。   我低下头,吻住了那两瓣唇,如花蜜般可口鲜艳,令人流连忘返,我不知怎的,竟还有功夫说道:“我的凤凰,才是世间最美。我恨不得把你拿去跟整个世界的女人炫耀,却又怕她们对你起了觊觎之心招惹你。”   怀里的凤凰眯了一双凤凰目淡淡而笑,满足地说道:“星曙,这是我听到你说的,最动听的一句情话。”   我与他凝视,将脸颊靠在了他的右半边脸上,一滴泪无声坠落,我任由它落入凤凰的额头上,顺着他饱满圆润的额尖再印上一吻,“你若想听,我日后天天说给你听。变着花样儿的,都不带重复的……”   凤凰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将远方战火纷飞的情景收入眼底,继续与我笑言:“我把兄长一个人留在那儿,是不是不太厚道?”   “没关系。”我安慰他,“大哥自己要替我们夫妇讨个公道呢。”   我顺手将他的手拉到我的小腹上,里边温暖宁静,指尖却一片灼热的滚烫,“凤凰,感受到了么,凤凰火息。”   那指尖突兀地颤了颤,我将他搂得更紧,却不敢再去觑他的神色,“凤凰你知道么,你怀疑这个孩子是冯虚的,真是太伤人了,我明明……就是你一个人的。”   “对不起。”凤凰垂了眼睑,脸色愈发苍白起来,这素宣般铅华不染的颜色看得我心急如焚。   远处封疆帝君与冯虚早已动手了,蓝光与紫光纠缠一处斗得难解难分,仙界之人洋洋洒洒地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上前搭把手。   可这战局再怎么精妙绝伦,再这么引人入胜,我的心里却始终是凄哀的宁静。   “不用了,不怪你。”我蹭了蹭他的脸,触感滑腻的脸上尽是水泽,我略略一起身,凤凰眸中隐约荡着一丝丝月华般的水迹,他却虚弱地想要阻止我看。   “星曙,我是个混蛋。”   每次都让我这般担忧,我点头,“你确实是个混蛋。”   “所以,我这个混蛋终于要死了,你以后找别的男人,好好过一生吧。”   我呆了呆。继而,我无限愤怒无限委屈地俯下身,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都说是祸害遗千年,你这个混蛋,既然这么混了,为什么不好好活下来?烽煌,你以为你轻而易举地死了,我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找别的男人是不是?你无情,我可不似你这般无情!”   “何必呢?”他轻轻叹息,“我又不值得。”   混蛋,你不值得谁值得?   “烽煌,你丫的有的时候真是榆木脑子,纵然是我六界首屈一指的女上神,可是,我带一个拖油瓶儿,有谁会要我?你叫我找男人都没处儿找啊……”   他闭了闭眸,似乎隐忍着,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会成为负累的话,那个孩子,你打掉吧。”   “烽煌!”我气极,“你!你简直就是顽固不化!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里,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如此珍惜我与他的孩子,可他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凤凰黝深染墨的凤眸终于只剩一丝凄然的苍白不堪,无奈地将声低叹:“星曙,忘了告诉你,方才那场献祭,已经成功了。”   也就是说,他要死了。   一直以为,我和师尊心忧天下,往往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以终生不得其乐。可是原来,我们这两人不过是道貌岸然一事无成的伪君子罢了,真个儿把自己祭了天行的,最后还是冯虚一直驳斥忤逆的帝君凤凰。   有些人光说不做,如我;有些人光做不说,如凤凰。   预料之中的结局,我并没有什么可伤感的,只是岑寂了片刻,终是平淡如水地问道:“那么,你可是叫我活下去?”   怀里的凤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无比认真的。   “好,那我就活下去,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直至此刻,他眼底方才多了几分华光熠熠的神采,恍若三千世界的嫣红姹紫,一簇簇紧攒密拥,繁乱如雨。   “还有我们的宝宝。”我痴痴傻笑起来,“其余什么都好,但他的眼睛,一定要像你,你的眼睛那么好看呢,我一见,就倾了心,以后他要用这双眼睛招摇过市,万人青睐,那多有面子?”   “可是凤凰,我们的孩子,你想好名字了么?”既然不能留下来陪伴他,那么,便给他留个名字吧。   他俯首轻笑,薄唇弯弯的模样,魅惑近妖,眼眸之中花海绚烂,宛如漫天飞舞的闪烁萤火,迷乱纷冉,翩跹和寂。然后,这笑意里慢慢染了分苦涩的味道。   “我一时想不到,不如乳名便叫作玉儿罢,等你想到了再加一个字,算作父母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嗯。”我哀伤地点头,却没忘了强颜欢笑,“都听夫君的。”   ? ☆、殉葬 ?  辉辉蔽日的紫色夺魄光芒被击碎了一缕,飘忽之间落到了我与凤凰的周遭,四下里散开,如纷纷的水晶落珠,遗留了远古寒凉,永世沧桑。   怆然凄清的两分明月景色,如凤凰苍白的面颊,携着星辉冉冉的眸光,他疲弱地伸着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冰凉的几分寒意落到我的下眼睑,拂去我残留的两滴泪水,勾着桃花染霜般的薄唇,微微含笑道:“娘子不哭。”   “我不哭。”我强颜欢笑。   不知道此刻时间为何物,亦不知道封疆帝君与冯虚的斗法何时能结束,此刻拥着凤凰的我,心在无限悲凉死寂之外,又揣着几分唯恐失去的惊惶无措。   “凤凰,今日如果易地而处,是我躺在你的怀中,你当如何?”   “不会有这种如果。”   “如果有呢?”   “我死也不叫你受伤,所以,不会有这种如果。”   我一时哑然,待要落泪,又怕他看出几分端倪,忙眨着泪眼将温热的湿流强逼了回去,岂料他却痛苦地闷哼了声,几缕残阳般凄艳的红自春花般的唇畔缓缓溢出,我全身僵住,他笑意不减,却是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星曙,这是我最认真的答案。”   他的答案是:无论他如何,我都要永远、好好地、勇敢活下去。   “别说了。”我轻声呢喃道,“凤凰,你好好躺一躺,我守着你。”   他自我怀里点了点头。那时分,一刻对于我来说,都是得天恩赐。   凤凰的父君,那个创下花花世界的远古神祇,我虽未曾得见,却终是觉得他过于残忍。凤凰纵然是火凤之身尊崇无匹,可是如斯重担,又岂可压在他一人肩上?冯虚有机可趁,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   三足金乌自漫漫天河里苏醒,振翅而飞,整个星辰涨落无端的海里,都是落入了细碎斑驳的金辉,笼罩苍穹,将灼烫的气息吞吐到九州八荒的每一分土地之上。可是我的怀里,凤凰的身体一寸寸地在冷却,温度散尽,我将他搂得更紧,目中无神,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我以为这样,凤凰的温度便会多存留一些,我便能多陪他一会儿。   终究,只是徒劳吧?   金乌的翅膀如燃烧正炽的火焰,青烟升腾之中,骤然浮现出几缕上古残阵的花纹。它时凤凰父君亲手造出来的圣鸟,光耀九州不知年岁。恁的孤独,寂寞如斯,万古不竭。   太阳出来了,所有隐晦的、尘暗的的、见不得光的,都要在金乌的赤羽之下化作飞灰,凤凰的身体,开始自我怀中湮灭。   “不——”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如此深爱、如此眷恋难舍的夫君一点不剩地溜走,化作漫天青烟之中的一抹淡而无声的云……   千载流云,最是无情。   祭台之上,我慢腾腾地立起了身,封疆的紫色结印已经渐渐开始吞噬了冯虚的星蓝色沉光。冯虚到底是没能得到千机谶之中的无上功法,以他如今之力,尚不是只有五成功力和三颗雪霁天心的封疆帝君的敌手。我心中冷笑鄙夷,嗤了声,眯了眼驾云靠近。   流星之速终于回归,曾借着三颗雪霁天心将魂魄导入主魂体归正,只不过是借着外力罢了,我身上十万载修得的星宿灵力,在冯虚被困束缚松懈之后,已被我震碎为齑粉。   就在落到封疆帝君身后十丈之远时分,他手上法诀未停,不回头地问道:“凤凰呢?”   我闭了眸,刻意将那心中的灭天恨意泼淡,可是没用:“以身祭阵,恩施六界。”   封疆顿了顿,乜斜着我冷笑道:“恩施六界?那不过就是为着你一人罢了!凤凰心中,你比六界重要多了,倘使你若不想着救世,他岂会做到如此?”   当年,他就曾为了我放弃支撑擎天柱自焚而死。如今,依旧是为了我。   我腕上使力,将蓝芒捏成了数万丈高的碎星之光,这是我万年积蓄的星宿光华,是我的本源之力,封疆看了不再顾着制伏冯虚,将那阵法收回,大怒道:“你的命是凤凰救回来的!你要干什么?”   冯虚眼底雾霾浓沉,如山雨欲来的狂躁,我驾着长风星云,玉手来回一划,翻手乾坤分道,覆手星月聚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亮出本源,却是对向了我从来最尊敬最崇拜的师尊冯虚。这是我此刻,唯一没有想到的事。   风雷滚动,紫电坼裂。诸仙人已有人哀嚎:“上神不可!”   “不可?凤凰死了,本神要让你们马首是瞻的这个天神为他陪葬!”   胸臆之间,泼天怒火蹭蹭直上,我双眸染血,心中一个念头甚嚣尘上:杀了他!杀了他!   我举起了星辉合璧而就的玄天之剑!   “谁伤了凤凰,谁就得死!”   冯虚眼底的盛辉被击溃得无所遁形,那仰着头凝视我的模样,是我曾最渴盼留恋的赞许与温柔,曾几何时,只要他一低眉,只要他提笔丹青的手只为我稍一停顿,我都觉得这是莫大的施舍。过去,我是多卑微!   可如今,立在九重云霄之上睥睨众生的是我,举着剑一招决人生死的是我,他不过是我脚下的蝼蚁,蝼蚁以无限虔诚祈求的目光看着我,分属应当。   我举着玄天剑的手停滞了一刻。   冯虚淡然捏了朵浅笑,负手而立,长袍当风,宛如玉壶冰心般毫无瑕疵。就在这一瞬间,他启唇道:“星曙,你真要诛了为师么?”   仙人们大惊失色,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封疆皱着眉,紫衣华服裳裾如画,艳丽的眸色里有几分与凤凰同出一脉的高傲清贵,我不敢与他对视,封疆不悦的声音暗暗飘渡而来:“诛杀师父,终归不妥,凤凰若在,定然不会让你这么做。”   凤凰若在……他也说了是凤凰若在,可凤凰已经不在了。   思及此我便满面寒凉,恨意更深了几重,沉甸甸的玄天之剑再也握不住了,如盛满了的水缸,水欲满溢而出,我叱道:“去死!”   滔天的盛蓝星辉如时间的洪流,霎时间吞没了云天,吞没了三足金乌,亦吞没了那浩漫光影之中的那抹星蓝色的衣影、那个温润如玉含笑而待的男子,他的神情,仿佛死在我的手上,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经等候了许久的……   ? ☆、玉儿教训沉夜 ?  凤凰走后的第二年,我决意搬到凡界小住,说是小住,但这一住,便住了两百年。   “玉儿?”   竹篱门轻易推开,整个院落都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玉儿生来就喜欢调皮捣蛋,虽才小小的两百岁年纪,却已经会调戏花精灵了,我估摸着凤凰小时候定然也是这般风流,上梁不正下梁歪。   “娘亲!”玉儿梳着两个总角,鬏鬏头毛茸茸的,一张粉雕玉琢的笑脸看着真是玉雪可爱。藕节般的小胳膊正挥舞着手心里的纸鸢,笑容很是灿烂。   我产下玉儿花了整整三天,凤凰的气息很是霸道,玉儿出生便是纯血火凤,地位之尊贵六界少有,我也正是担忧那些散仙们会攀上们来寻玉儿的麻烦,这才在凡界的一处寻常山林里安了家。幸得玉儿出身不凡,能识花断草,与山中精灵相伴,倒也不至于寂寞。   我将玉儿的脑袋抚了抚,弯着腰将他勾入怀里,笑道:“玉儿今天又去哪里疯玩了?”   “娘亲,玉儿没有!”玉儿的嘴巴已经嘟起来了。   我看他像是受了委屈般的,时不时地便要来撒娇一回,总会想到凤凰,尤其他的那双凤眼,果然是与他父君毫无二致,我看着不禁叹息了声,玉儿拉住我的衣袂,怯懦地说道:“娘亲,你是不是又在想父君了?”   “嗯?”我有些惊讶。   玉儿嘟了嘟嘴巴,有些委屈,“封疆大伯说我长得可像父君了。娘亲每次看着我,都在透着我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那肯定是父君啊。”   我无奈又气恨,捏了捏玉儿的鼻子,“你呀,人小鬼大!”   没有父君陪伴,玉儿是如此早慧。   其实玉儿出生在四月初四,我给他取名唤作巽玉。   封疆这些年来也会偶尔来看我们母子一回,如今冯虚不在,他这位远古帝君,受六界顶礼膜拜,享尽人间烟火,却也满身繁华遗落的沧桑悲渺,每每来时,总是忍不住又与我感叹一番世事无常。   我想起一事,便问他:“你说,凤凰以前,常与你坐而论道么?”   封疆一怔,旋即又低哑地笑开来,“见你能这般毫无禁忌地提到烽煌,我也就放心了。”遂将玉儿抱在腿上逗弄,亦没忘了回答我:“你大约是想不到原来烽煌也是个会讲道的人物罢,其实生死轮回,往生循环,烽煌他看得比我们三个都开,你可能不知道,昔年神界的七年法会之上,论言辞之犀利、道法之精透,烽煌还从未遇到过敌手呢。”   其实能毫无禁忌地提起凤凰,只是因为,我感觉他一直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罢了,有时是在花草的影子里,有时是在飘舞而过的云里,有时是在玉儿的眼瞳里……   我说到后来,总是哽咽沉默。封疆低声叹息,终是与我说道:“你看这流云,聚了散,散了聚,无论历经多少离合,也总会相聚。因果反复,直是无休无止。其实神之寿命长无尽止,若真抱着诚心等待,总会有心想事成的一天。”   说罢,他放下玉儿,便决意告辞离去。   我客气地留了留,他不回头,只是脚步微顿,然后拈着唇角淡笑道:“这个世间,真是,寂寞啊。或许,我也该避开这万丈红尘了。”   虚虚一脚踏入紫陌,便满身萧索,一路离殇。封疆帝君是个活了几十万年的老资历神仙,他万事自然看得比我还要寻常些,亦更消极些。我们这些远古神祇,寿与天齐,但在上古,多少仙家因为俗世凡尘生无可恋而自我陨落?   ……可我不会。我答应过凤凰的,我一定不会食言。   但在封疆帝君避世后的第二年,我收到了来自仙界的喜帖。是暮潇和弥朔的婚事。   我这个上神虽然久不问世事,但暮潇和弥朔坚持认为我是他们的大恩人兼大媒人,这番说了,若是我不去,这个婚事成不了。我估摸着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便毁了人家的姻缘,这实实是个伤阴德的事。便头疼了接了礼官小仙的帖子,领着玉儿上仙阙主婚去了。   其实我一直不大赞同暮潇和弥朔在一起,因着我知道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刻骨,最是难以忘记,暮潇心中只有沉夜,本不应勉强自己屈就弥朔的情意。但如今两百年尘烟都过,也许暮潇她真的已经变了心意?   烟云缭绕的仙宫之上,九九八十一只重明鸟盘旋于赤瓦楼阙之间,尾羽纤长绮丽,拂翅时若有柳丝轻盈搔面。各路仙家都到齐了,一路畅谈,有说有笑。我今日只寻了件寻常式样的紫色罗裙穿了,若非眼尖之人,只怕绝难看出我的上神身份。   玉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重明鸟看了又看,最后我恨铁不成钢地将他小手一勾:“快走!”   “不嘛,娘亲!”听听,又撒娇了!   我于是嘲讽道:“你堂堂火凤,神界少君,原型比这些重明鸟漂亮高贵多了,你一直盯着这些没骨气的鸟儿看,岂不掉价?”   玉儿歪着脑袋一想,约莫是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忤逆我的意思了,任由我牵着走入内殿,只是眼睛最后还念念不舍地往重明鸟身上瞟了一眼。   笙歌骤起骤落,乍浮乍沉,衣香鬓影的彩衣美人自云间游走,仙鹤般优雅曼妙的身姿,一时众仙欢飨,飞羽觞而醉月。暮潇穿着大红的嫁衣,薄薄的两层轻纱,里头再也没了上次的那些素日里穿的衣饰。她捧着玄青酒樽,里头清冽的芙蕖白源源不绝,与人笑盈盈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笑容很灿烂。只是弥朔却在另一面敬酒,新娘新郎被人潮隔散,却各自欢喜含笑,满面酡红。   沉夜仍旧是青衣广袍,神色颓然肃穆,只是眼光黯淡,如一潭幽幽的水。我抿了抿唇,先往他跟前走了过去,沉夜脸色微变,继而肃然地对我拱手施礼:“见过上神。”   若说往昔,沉夜是冯虚的帮凶,本来这些年来我十分不待见他,可想到他由他的考量,且若非凤凰以身祭了星阵,如今的六界覆亡,生灵涂炭,那也是弥天的罪过。只是想了想,我便觉得世事不得两全,似乎也不能全怪沉夜。   只是冯虚盗了千机谶,未得让凤凰瞧见,早些对仙家的奢靡之举防患于未然而已。   可我话一出口,便又是冰冷如霜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沉夜歉然地躬身不起,嘴里满是苦涩:“沉夜自知对不住上神,更对不住帝君,让少君落成了遗腹子,沉夜……万死莫赎。”   但这番我却并未答话。并非是触及了伤心处不欲答话,实在玉儿这小鬼将话题抢得太快,他小小年纪,却一派老成地说道:“唉,难怪你不得所爱,你这小仙真是太不可爱了!”   堂而皇之地称呼一界之主为小仙,就连本上神也干不来这事。我暗暗捏了把汗,这小鬼真是,也不怕给自己招了不必要的麻烦?   岂料沉夜半丝也不见生气,他反倒一奇,惊愕地问道:“少君,此话何解?”   玉儿眨巴了下那双华光溢彩的凤眸,将下巴握在右手之中摩挲了两下,老成地说道:“我父君为救天下以身殉道,此乃大仁,大义,他乃神界一方之主,你这个仙帝约莫还使不动他,生死之间,全是他一念而决,你却硬要攀惹关系,真是不讨喜!”   这?我惊奇地垂着头,看着玉儿脑顶上那小小的发旋儿,更觉得不可思议。   沉夜被教训了,沉默地点头,答应了。   玉儿又道:“暮潇上仙乃原仙帝之女,当年仙帝病故,曾将仙界与爱女一同交托给你,可你却买椟还珠,接了仙帝之位,却转瞬不要人家的女儿了,天下哪有这分道理?这更是不讨喜!”   没想到玉儿竟然也知道这茬儿?然而我只惊讶了一下,便省得了,玉儿身边成日围绕着一些山花精灵,其中自然也不乏嘴碎的,想是漏了口风了。   沉夜的脸色登时红了几许,多了几分难堪,手足无措地垂了眸光,那修长的玉骨冰肌的双手已经绞在了一起。   玉儿一脚踏出,在沉夜面前,小小的人儿仰起头来直勾勾地与他对视,沉夜被这与凤凰如出一辙的不怒而威的凤眸逼迫得浑身一颤,他僵直了身体,却听玉儿声音如飞珠溅玉、流泉出谷般清越扬起:“暮潇对你一番深情,你却碍着所谓生死之隔,所谓天道责任而摈弃,实不如我父母远甚!这便是你,最最不可爱之处!”   沉夜终于浑身一震,他倒退了三步,错愕地看向玉儿。   玉儿寒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蛋儿,负手而立,这背影虽然矮小,却已有他父君的山岳嵯峨般的尊贵稳重,他一字一句,以稚嫩童音吐出:“本少君最看不惯你这等负心薄幸的男子,旁的人负心薄幸,却不曾以冠冕堂皇的借口伪饰自己,你却道貌岸然,果然与那冯虚一脉相承,本少君不齿与仙界为伍,那便自你而始。”   这些话当真说得重了些,怎么能说“不齿与仙界为伍”呢?这话真是重了。   我将玉儿拉回来,本想教训着说两句,他却仰着头一本正经地与我对视道:“娘亲是正儿八经的上神,自要顾及仙界颜面,但玉儿不需,仙界愚人,囚我母,逼我父,我巽玉此生,不讨回如此奇耻大辱已是最大的忍让,母亲休要多言相劝!”   说罢,他便昂首阔步走出!   他竟这般高傲地、不可一世地扬长而去!   玉儿,你怎么不卖萌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你啊!我有些无奈地耸肩,对沉夜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仙帝不要介意才好。”   玉儿这般走出我倒也并不担忧,他那身修为承自凤凰,实是精纯无比,如今六界,倒还没有什么人能欺负得了他。现下我还是先见过了暮潇和弥朔,寻个由头退了便是。   ? ☆、沉夜抢婚 ?  不知是不是被玉儿的话给刺到了,沉夜竟默了默,然后微不可查的抿着唇,羞惭地道:“沉夜果然混账无耻,无情无义,自要多谢小神君一针见血指出。”   我看着这身影也怪是萧索可怜的,遂心软地搁他肩头拍了两下,叹息劝慰:“这个事,过了便过了,玉儿终归是顽劣了些,本上神自然好好教导,绝不叫他与仙界为难。”   “多谢上神。”沉夜又拱了拱手,低垂的眼眸尽失风采,我看得不忍,却不便多言,提步准备离去,然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低的、沉哑的恍若暗瓷般的声音:“上神,倘使沉夜今日抢婚,可有半分机会?”   我的脚步竟为这句话生生顿住。说实在的,本上神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是听到了什么,诧异地一回头,他抹额而笑,自失道:“我还是太无耻。”   我想了想,暮潇的心思如今如何,我并不知晓,却不忍拂了沉夜的颜面,还是中规中矩地答了句:“不好说。”   沉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更惊奇了,“怎么的,你突然改变主意了,要抢婚?”   说到此处,沉夜的眼神方才亮了几许,他弯着唇角笑了笑,五味杂陈地说道:“不论成功与否,沉夜此生,当为自己活一次。”   ……   婚典就要开始了。   暮潇显然已经在仙人当中发现了我的存在,当是时,我正倚在将出殿外的一株桃花树边,落英缤纷,落了满壶清酒,花香酒冽,倒是十足的沁人心脾,我忍不住多喝了两杯。正是贪着这两口儿,却不料竟叫新娘子发现了我这馋虫,委实是惭愧懊恼得很。   但暮潇财大气粗,丝毫没与我计较,反而道:“上神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想必是极为冷清的,幸得暮潇旁的手艺没有,但这酿酒之术,仙界倒是难有匹敌的,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为上神多多送些去才是。”   唔,暮潇这个酿酒的技艺倒是个好技艺,我心痒难耐,想着去学一学,玉儿说不定喜欢。不过转念,脑海中訇然电掣,我不可置信地盯着暮潇看来,她笑靥如花,颊然烟霞,粲然明媚直是难言难画,哪有半分不甘的意思?   暮潇难道真的彻底放下了沉夜了?   这下可糟了,那位板正不苟的仙帝,岂非要就此孤寡一生了?   我心念转了几转,直至九天苍钟连击三下,钟声嗡鸣,方告知婚典开场,诸仙陆陆续续地鱼贯而入,道喜稀客之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穿着喜庆,但奢华靡丽之风在沉夜的铁腕整顿之下已经几不可见了。就这点而言,我觉得沉夜胜任这个仙帝之位还是大有余地的,至少比老仙帝做得要好得多了。   弥朔过来,温文浅笑,将暮潇的素手裹入手心,携着她一步步走向正殿中心,沉夜为大,坐于上首,接受百仙参拜,他脸色如常,只是眸光一动不动地凝在暮潇身上,纹丝不动。   直至那两人走到沉夜的面前,他自雕龙御座之上长身而起,走到两人面前,礼官高声朗朗:“请仙帝为新人主婚!”   我暗暗捏了一把汗,心中只盼望着沉夜莫要抢婚。人家如今两情相悦,你没机会了啊啊!   果然,事与愿违。沉夜负了负手,却又似手足无措,他将手又拿回来搓了搓,一双古井般的眼眸盯了暮潇半晌,最后一字一凝道:“我不是仙帝,不是来给你主婚的,我是来,抢婚的。”   弥朔扶着花绳的手巨颤,愕然望向沉夜,仿佛没想到他真能说出来、做出来!   众仙哗然。   可唯有这场闹剧之中的女主角沉静安宁如此,她淡淡地扬眸,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此澄澈温婉,如红衣绣袍上无处不蕴着观微知境之微妙的子夜菩提。她将手中的花绳攥着不松手,只是清冷地说道:“仙帝陛下,你这话是何意?”   有仙家对沉夜上任后的诸多举措大加赞赏,这时候已经拔尖了声音叫了出来。   “陛下不可哪!”   “陛下抢婚之举,伤了朋友之义,折了帝位尊严,因小失大,委实不可取!”   ……   乌压压七嘴八舌一片叫嚷,本上神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自顾自倚在桃花树下折了两朵花枝把玩起来,这群老不死的成日里体统尊严天道的,沉夜也是活得怪累的。   然诸多劝谏之言沉夜竟充耳不闻,他只打量着暮潇,笑意之中藏着三分无奈、四分感伤:“我说了,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仙界之帝,暮潇,沉夜今日只算作一个普通的男人,求娶于你。我无三媒六聘,亦无十里红妆,能给的,只有一颗心而已。过去,皆是我错了,暮潇,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叫我改过。”   暮潇眼光未变,只是攥着花绳的玉手紧了紧,弥朔看着她,终是神色安和地无奈叹息。   沉夜又道:“我知你失忆是假,我也知道,你若真能忘记,便不会佯作失忆。暮潇……”   “够了。”暮潇只是沉默了瞬息,便将沉夜的话打断。我看得得了几分趣味,竟也八卦地想知道暮潇最终的抉择,这两百年来,我头一回眷恋起了凡界那狗血泼天的话本子,只可惜封疆帝君如今再不做司命之位了,恐怕以后都没机会拜读他老人家的大作了,委实可惜可叹。   暮潇眼光澄澈,道是有情却无情而言:“你说的那些话,我迄今为止仍旧奉为金科玉律半分不敢越界而行。沉夜,你如今回头说要娶我,不觉得太迟了么?这世间,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我暮潇若想舍去一个人,没有他,我会活得更好。”   说得真好啊。我摇头一叹。   身边有人给我斟了壶酒,我讶然一抬眸,却原来正是泊溪和芜落,我兀自不解,泊溪春风一笑,“不止他们,上神也算是我与芜落的媒人呢。”芜落亲密地挽着泊溪的胳膊,笑得那叫一个荡漾,那叫一个甜蜜。   我默了。得,本上神那些年尽干这事去了。   那两人竟然还在笑。   喂,这么刺眼的存在,不是来感谢我的,是专门来刺激我的是吧?   我不想再看这腻歪的两人,还是决意在沉夜和暮潇身上找找自己的幸福感。   那边沉夜的脸色已经崩了,然而他既然敢提出抢婚这个事,便自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并未见他如何如何的绝望与痛不欲生,只不过那原本清寒冷沉的目光这个时候显得有些幽深,有些悲哀罢了。   芜落啧啧一叹:“当年我就十分不待见沉夜这个闷葫芦,果然丝毫没有情趣,就连抢婚这么好玩的事也能冷场,委实高明。幸得我眼睛好使,看上的是我家泊溪。”   紧跟着芜落便被圈入了泊溪厚实的怀抱里,脸颊顺带现了几许羞赧的粉红,泊溪将她的脸蛋抚了抚,声音清雅又魅惑:“也幸得我选的是你,落儿最识大体了。”说罢,两人又开始腻歪地吻在了一处。   呃……鸡皮疙瘩掉一地,本上神头疼地走开,将这风水宝地给他二人空出来。待行至正场之中,恍然听得沉夜那低垂如霜毫尖凝露的墨渍的自讽:“我果然是个大混蛋,所有人都没有看错我。”   说罢,他又抬起头来,怔怔地将暮潇一望,“可是,我就真的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吗?”   暮潇抿着唇,一双眼无悲无喜,亦没有答话。   弥朔将花绳扔弃,暮潇那头惊了惊,只见弥朔将沉夜的冠服冷冷揪住,冷笑道:“沉夜,你拿什么来爱暮潇,拿什么,来补偿你对暮潇的亏欠?”   被人以如此屈辱的姿势逼问,沉夜丝毫不乱,他镇定地与弥朔对视,然后慢腾腾地道:“仙帝之位,我拱手让出,能者居之。”   弥朔将他衣襟一吐,且把他推了出去,冷笑道:“你以为我稀罕?暮潇和帝位,我的选择从来都是暮潇!”   “那如果,我的选择,也从来都是暮潇呢?”沉夜安静地反问。   霎时间场内一片死寂。就连女主角,眼底也是波澜乍起,惊却一池繁星春水。   弥朔唇角一瞥,“呵,笑话,你沉夜上仙受命于故帝,被托付于帝位与暮潇,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可曾善待过暮潇半分?”   “我……”沉夜有些沉默,暮潇眼底碎光黯淡而去,恍若镜花水月般迷离,转眼间,沉夜又鼓起勇气,他右掌一翻,亮出一柄锃光闪亮的匕首,走到暮潇的跟前,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如隔着逝水悠悠的忘川长河,他将匕首递给暮潇,坚定却从容地说道:“沉夜原身,本是星宿上神所塑的星华,自拥具灵识之日起,便晓得自己将来定要为五行六道殉了己身,对暮潇上仙,虽倾之,慕之,爱之,恋之,远在她之前,却以为相思无妄,此情难长,做了逃兵,更想要亲手掐死这段姻缘。”   暮潇的泪珠已经滚滚的了。我低声叹息,这个丫头还是有点嫩啊,这种花言巧语就招架不住了?   整个安静的大殿之中,沉夜继续说着:“我本无心帝位,登基之日,沉夜便说过,这是暂摄而已。那时我打算着,只要拿自己祭祀天地,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没料到上苍安排,沉夜得以苟存于世,可他心爱的姑娘,却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心灰意冷。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诸仙人感到十分惭愧,个个垂了脑袋有些沉默。唯有暮潇的抽噎之声渐渐响起,弥朔无奈叹息,将暮潇手里的花绳也一并扯落了。   “暮潇,我知道我有多么卑鄙,在这个时候与你说这些话,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无枝可依了。今日,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能叫你嫁给旁人。如果你实在不忿,这刀上浸了我的灵力,你尽可以用它来杀了我,叫我永不超生。”   暮潇将手心的匕首看了一眼,果然蓝盈盈的清辉缭绕,仙气逼人,她咬牙将刀刃掷于地上,恼恨地瞪着他道:“这些话,为什么之前不说?为什么这两百年不说?如果我和弥朔不刻意安排这场婚典,你是不是要带着这些话到死?”   “我……”   “你什么你!”暮潇一拳揍在他的下巴上,沉夜吃痛地嘶了声,惊讶之外却笑得很甜蜜。且他十分大胆地将暮潇拦腰一抱,搂入了怀中。暮潇挣脱不得,咬牙跺了跺脚。   怪哉,今日这个婚礼,原来是弥朔和暮潇一早策划好了的?暮潇方才振振有词一通直言,原来不过是为了试探沉夜?本上神这番,是和这群猪头上仙们一道,被耍了个团团转?唔,难怪死乞白赖叫我上来,原是为了最后敲打一番沉夜。   其实本上神早该想到的。就说我扶持的这几对,就没一个结成婚的,花拂和灼华的吹了一次,泊溪和缧素的吹了一次,暮潇和弥朔的吹了两次……   “暮潇……”沉夜将怀里的美人圈住了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慢条斯理地为她理了理鬓间一缕柔韧青丝,眼神安定幸福,“这两百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你还恨我。我只能不断告诫鞭策自己,仙界的风气尚未复道,天地灵气尚未还原,我不能轻言放弃,我还要继续守着这个枯燥的位子,继续守下去。”   暮潇嗤笑:“真是大义凛然啊。”   “一点都不大义!”沉夜这厮竟然变画风了,“以后娘子最大,什么都听娘子的!”   这……这才刚抢完婚,转眼就直呼娘子了?诸仙汗然,一抹额头,甩袖欲离。   弥朔的脸色黑了黑,“喂,你说的将仙帝之位让出,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沉夜勾着自家所谓“娘子”,眯了眯眼道,“你若登基为帝,那以后便不许招惹我家娘子,听到没有?”   弥朔的脸色吧唧,黑完了。   暮潇甚至低语道:“弥朔好歹是我的恩人,你留点面子。”   “哦。”沉夜答应得竟然有点勉强。   看他们这般,本上神突然想到了凤凰,他可是最喜欢撒娇,又最无赖最不要脸的那一个……   我心中忧烦惆怅,恹恹地退了回去。   “沉夜,你日后,定要好好对待暮潇,若是叫我知道,你欺负了她,我必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这个不劳你关心,我沉夜从一而终,决无更改。若有一日负了暮潇,定要雷劫加身,散成九州烟灰。”   听到“九州烟灰”四字,本上神抖了抖,娘的,能别老让我想到凤凰好吗?你们一个两个的,全都是来插刀的!这个世界上,真是到处都有敌意!算了,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找我家玉儿去!   ? ☆、玉儿的惊喜 ?  玉儿最贪玩了,可却从来不会一去不回这么久,我焦急地腾了朵云踱了几圈,半丝影子也不见,我有点慌神,回到凡界的小屋,将竹篱门轻巧一推,满园的竹叶飒飒地打着秋风,浮光幽碧,坠影泼墨。玉儿小小的一只,就立在园子里,笑容狡黠温暖,凤眸微勾,恍若流年倒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正要舒一口气,可我却自玉儿身上看到了凤凰的影子。   “娘亲,开天辟地以来,火凤凰就我和我父君两个,对吗?”   我掩上竹篱的动作微微一僵,半晌才垂着眼眸答道:“是。”   玉儿没再多言,他伸出玉白如雪的小手来勾住我的臂弯,欢喜地围着我转。我不知道玉儿怎么今日竟会这般开心,但似是被他那阳光般的笑容所感染,我心里亦是有几分释然舒心的。   “娘亲娘亲,你生辰快到了,玉儿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难得玉儿竟然记得为娘的生日,我想了想,玉儿虽然是个蒜苗高的孩子,但到底已有两百年阅历了,与凡间的一般孩子自是有所不同,可怜他小小年纪就如此孝顺,这番心意却只能叫我享用,凤凰是再也看不到了,我又不免觉得有几分难过。   我眨着眼,任秋风吹去眼角的涩意,不忍拂了小孩子的心意,我点了点头,“好啊,娘亲等着你的惊喜。”   我的生辰在这九州八荒来说并非算得什么大事,但是当日却仍然有许多人上门前来道贺,与我不相识的,我一应将他们乱棍打了出去。这话说得是有些夸张,但我十分不待见他们没给他们好脸色倒的确不假,那群老仙们自个儿大约也晓得,坐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了,如是走了两批,然后便已是门可罗雀。   紧跟着而来的是花拂和灼华。   这两人我还提着性子稍稍应酬了下,看这花拂如今这副风流疏阔的模样,我不禁一奇:“你这肉身是哪来的?”   花拂将水墨扇子摇了摇,一手揽着灼华的细腰,咳嗽了声,又往躲在我身后的玉儿瞅了瞅,然后正色道:“上神家的小娃娃,灵力果然不凡,他这血脉承自远古大荒之力,造物之能比之上神只怕也还要强上几许。小可这肉身,正是巽玉小神君花了大价钱以灵力浇铸而成的,已然脱了凡胎了,今日花胡……呃,在下拖家带口地来,实为感谢之意。”   原来那日小鬼头不在,是给花拂铸肉身去了?我说他怎么回来时脸色苍白,我一探火息竟弱了那么多。   但这终归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事,我也不忍心怨责玉儿,只拿眼睛横了他两下,玉儿巴巴地嘟起了小嘴儿,脸颊彤红,很是可爱。   本上神心软地咳嗽两下,灼华抿着嘴儿笑了声,道:“小神君大恩大德,却不求回报,上神果然教导有方。”   有方?这个词儿,果然是个好词儿。   待送走了花拂和灼华之后,玉儿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道:“娘亲娘亲,玉儿给你准备的惊喜,你还没看呢。”   我愕了愕,本以为他那日只是说着玩儿的,却没料到真有这茬,我一愣神间,玉儿扯了我的衣袖便往外跑。   “玉儿,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是个小鬼头,连云都不腾了。我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长叹,却不料跑了数百步,玉儿又召了一个不知道什么诀,虚空之中翩然化出一只有形无质的火凤凰来,振翅飞羽,体态高挑,那狭长的凤目甚是倨傲,可是它却温驯地绕着玉儿飞了三圈。   我心里大奇,隐隐有一个荒唐的念头升起来。这事,和凤凰有关!可是念头乍起便被我掐了下去。   玉儿究竟是从何处习得的如此咒术?   来不及问,玉儿已经将我推上了火凤的脊背之上,火凤嘶鸣了几声,然后翅膀一振,便直直地冲往玉山而去!这火凤的速度我曾在凤凰哪里见识过,我便使出十成的流星之术亦追不上它。   转眼间已经落地。幽幽淡淡的落和花海自脚下丛生葳蕤,仍旧是百年前的模样,盛放不衰,绵延的紫色一路而西,芬芳缱绻,我自火凤身上一跃而下,拍了拍它的翅膀,火凤乖巧地应了,然后化作了虚空之中金光闪耀的碎屑。   我曾发过誓断绝与冯虚的一切回忆,永世不再上玉山之巅。可是这里,也有我和凤凰的回忆,这是我们成亲的地方。   我始终记着,落和花不属于他,那片溪水,方才是属于他的。我忖度了片刻,举步往那片河走过去,一步一步,往昔的记忆,刻骨铭心,纷至沓来。   爱轻薄我的迟迟,时而深沉时而内敛的迟迟,无缘无故说些奇怪的话然后又自怜自艾的迟迟;厚脸皮的帝君,总是救我护我为了我不顾一切的帝君,狠心地抛下我们母子俩的负心人……   我从来没有弄不清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其实就是一个。   从迟长初到烽煌,不过只是涅了个槃,他的魂灵,他的执念,从来没有变过。那些在他眼里,从来都只属于我。   田田碧绿的莲叶自湖水中亭亭而出,蘸着水华月色,朦胧几缕紫色烟岚氤氲倾覆而上,打着朵儿的菡萏幽香缥缈,如梦幻泡影般触手即碎。我曾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般场景,幻境之中,凤凰一袭红衣,比叶而立,风华迷醉了尘世,黯淡了流光。他自叶间向我伸出了玉骨皓腕,勾唇挑眉,邪魅又清隽地一笑,“星曙,我可是,等了你许久了。”   可这终归不是我的幻境,这是真实的,所以这里没有凤凰。   我突然觉得很悲伤,眼中的水泽大朵大朵地坠落,成串的玉珠般落到湖水之中。   漪澜轻巧地一荡,微风惊得绿叶翻浪,如九重天上机杼织就的碧锦。   “凤凰,你为什么不回来?花拂和灼华在一起了,芜落和泊溪在一起了,就连沉夜,他都会抢亲了……”我又哭又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轻声骂他,“你这没良心的,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这骂声一停,身后陡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又委屈到了极致的声音:“我有良心的啊。”   这熟悉的,清沉的声音。   我呆若木鸡,紧跟着全身都在颤抖,看看,我到底是有多想他,怎么竟会出现幻听!   紧跟着,腰肢上厚实的温暖覆上来了,就连那一方温热的胸膛,也结实地靠在了我的脊背之上,我不敢回头,亦不能回头,可是我看见,一绺绺的银白色发丝落到了我胸前,我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后,就连那手指,轻抚过我的面皮时,炙热的触感亦会让我心跳骤失。   他太息般呢喃:“星曙,才不过两百年光景,怎的便将自己整得如此憔悴?”   我还处在激动的不可思议、不可置信当中,直到我陡然攥住了那双手,炽热如火的体温让我浑身发烫,这触感与玉儿一般。我结巴得说不出话来:“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你……你一定是玉儿变出来骗我的!”   他噗嗤一笑,继而温柔地替我擦拭干了泪水,便托着我的下颌扭头,我待要看清他的脸,那火热的一吻便落了下来,他的唇一如既往的强势霸道,带着几分毁灭的气息,可我一点都不怕。整个身子都笼罩在这红莲业火般的袍子之间,我被他夺去了呼吸,亦被他夺去了思绪,我只能被他强横摆布,任由那舌撬开我的齿关,两相交缠。   “凤,唔……”   我在他怀里扭过身,应承地吻着他,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腰,不肯松懈半分。   这吻不知何时而起,亦不知何时结束,我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某人引以为傲的外表一如既往的倾绝天下,他却扶着额头失笑道:“我只是检验一下你有没有趁着我不在勾搭别的男人。”   “哦?”我冷笑,“那检查结果呢。”   “自是没有。”他无奈地说道:“星曙,你应该学会换气的。”   本上神的脸色登时涨成了猪肝红。   本觉得生气,可是对着这张脸,这双眸,这等久违的眷恋爱慕烧得我肺腑热腾,生平第一次,我不矜持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紧跟着凤凰被我推倒在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我忙碌地褪着他的衣服,他出声道:“星曙,你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解他衣服的手一顿,继而心思一横,道:“不管了。我先办了你再说!”   凤凰再也绷不住了,轻笑开来。虽然不问了,但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这不过南柯一梦,黄粱一枕,梦醒了,他终归要离去。又或者,他的回归,只是短暂地几日,几个月,然后又彻底地自我生命之中消失……   我再也禁不住这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楚了,我要对得住自己!   咬咬牙,凤凰的衣服已经被我扒光了。   他陡然按住我的手,笑道:“这般急切?”   我眼巴巴望着这俊美的、雕塑般无暇精致的躯体,咽干至极,我吞了吞口水,然后点头。凤凰又是扶额失笑:“那你不知道有个术法可以专门用来除去衣物的么?”遂右手一挥,本上神的衣服,飞了!   ? ☆、这章,甜到掉牙了 ?  紧跟着,他又笑道:“怎么脸更红了?我不是一样没衣服了么?“   我不禁腹诽:那哪儿能一样啊,谁能有帝君你老人家的不要脸啊?   我趴在他的身上,凑到他胸口听了听,胸腔之中,果然有急促沉重的心跳声,隔着玉脂般的肌肤清晰地一声声传来。我稍稍放下心来,岂料一抬头,凤凰脸色彤红,额尖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虽是更添魅惑妖娆,但我却以为不妥。   “怎么了?”我十分担忧凤凰这次回来,是不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是不是染上了什么后遗症。   他闷哼了一声,将我紧紧箍在怀中,嘶声沙哑地说道:“哪有人撩了火之后就不作为了的?”   原来竟是这样?我万分惊讶地欠了欠身,果然啊……噗嗤一笑,我攫住了他的唇,痴缠了许久,自绵软温柔的唇,到他精致得无懈可击的耳垂,吻上去之时,我感到凤凰全身一个战栗,紧跟着,他搂着我翻了个身,压住了我。   这片晕着水雾的凤眸意乱情迷更深,他哑着嗓子道:“星曙,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太真实?”   正戳中痛处,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凤凰勾了勾唇,粼粼闪着银光的汗水滴落,他笑道:“那便,让你感受一下我的真实罢。”说罢,他在我惊讶之时,挺身而入。   我闷哼了声,一手抓住了他银华如缎的发,约莫扯得有些用力,凤凰亦是哼哧了声,压抑得紧了,却偏又如此勾魂夺魄。可是正如他所说,他在我的体内,如此真实。   立挺的脊背,我一根根地抚着他的脊梁,指尖留恋不舍,在他大开大阖的动作里,嘴角溢出几声破碎的娇呼。   我仿佛被送上了天空,在漫天流彩的焰火之中,眼前又仿佛有轩榭朦胧,俯仰生姿,廊腰水幻,一人遥相回首,于熹微视线里剪影倾城。   “凤凰……”迎着晨曦里的淡淡初光,我唤着那人。   ……   这场欢爱似是无休无止,自此,穷山恶水都过,青山绿水沓来。   直至日头转了几转,方才净了身,穿戴好了衣物,却还腻歪在一起。心情在几日之中渐渐归于平静,因为凤凰是真的回来了,我要习惯接受这个不太可能却已然发生的惊喜。   这个时候我想到玉儿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什么惊喜,陡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来问凤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玉儿知道你回来了?”   我问这个话的时候,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半分也不欲松手,凤凰大约是知道的惧怕的,他叹息了声,亦将我更紧更紧地搂住了,他在我的发旋儿上亲了亲,温柔地说道:“其实,是玉儿救了我。”   我很惊奇。   凤凰告诉我。他当日的确在三足金乌的炙烤下给人以魂飞魄散的错觉,但实际并不,他的身体化作劫灰散落九州各处,无法重新聚合。正巧他尚有一息血脉存于人间,那就是玉儿,玉儿以火魂为引,将那些劫灰重新收集,同时以宫阙之上的墨晶琉璃为辅,作为灵魄的载体,将凤凰的魂灵重聚。也就是说,凤凰的魂魄,如今尽数锁在心中。   听他说完,我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到他扶着我的手臂上,我扯着那一片火红的云锦问他:“那么,你不会再离开了对不对?不要吓我……”   凤凰低声叹息:“怎么这么爱哭了?”说罢,他抬手拭去我的泪痕,“不会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们娘儿俩,咱们回家罢,这都几天了,玉儿一定等急了。”   得到凤凰的肯定回答,我心中大是安定。却不料还是被那“这都几天了”弄得震了震,几天了?难道这几日我和凤凰一直都在……   咳咳。   我涨红了脸,“你、你……你以后克制些!”   “哦?”凤凰将细长的眉梢挑了挑,“难道不是你一直拿腿缠着我,一边说舒服死了,一边还叫我不要停的?”   “……”   真是睚眦必报的帝君啊,唉话说就咱俩这关系,你还要这么计较么?   ……   回家,多么明媚的叫人满心欢喜的字眼!   站到门前院里的竹林底下,凤凰皱了皱眉,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所谓凡界的家。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   小木屋里陡然窜出一个小人儿来,扬着一张俏生生的白玉般的笑脸,欢喜地朝凤凰扑过来:“父君!”   就站在凤凰身旁的我因为被无视,已经彻底凌乱了。喂那个小鬼,你至于这样有了老子忘了娘吗?   凤凰看着玉儿扑过来,眉眼温柔,闪着星子般深邃的光,他轻轻俯下身,将玉儿整个人抱在了怀里,玉儿笑脸吟吟地在凤凰脸颊上亲了亲,然后说道:“父君,玉儿好想你,娘亲也好想你。”   凤凰闻言,侧过身将我看了几眼,像是忍着几许温眷的笑,我撇了撇嘴,佯装正在生这个吃里扒外的小鬼的气。岂料凤凰却认真地将玉儿的话思索了番,然后认真地问:“有多想?”   玉儿的小手勾住了凤凰的脖子,软糯糯地说道:“娘亲说父君最喜欢竹子,所以院子里到处都种的竹子,封疆大伯想砍两根,娘亲就把大伯轰出去,还有还有,娘亲每次心血来潮要烧饭的时候,都会多摆上一副碗筷,我知道,娘亲等的人是父君,还有,娘亲每次睡着的时候,都会叫父君呢,还有还有,上次有个不怕死的向娘亲提亲……”   “玉儿你够了!”我忍无可忍了!   凤凰皱着眉横了我一眼,我瞬间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凤凰低迷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悦:“玉儿,是哪个不怕死的要抢你父君的女人?”   “是个山神啦。”玉儿的眼神有些狡黠,他人小鬼大,素来是知道该如何说话的,“那山神眼拙,也不知道我娘亲乃是世上唯一一个上神了,他就单单看上了我娘亲的美貌,便要上门来提亲。可惜我娘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且还豪气地将人撵出去,说什么‘要做本上神的男人,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资格,你给老娘滚’,喏,就吹了!”   这么一句丢人的话,我羞愧地直欲往地底下钻,凤凰却喜上眉梢,他欢喜地问道:“真的,你真的这么说的?你说的那个有资格的,就是我吧?”   “……”巽玉,你这个叛徒、墙头草!   ……   玉儿为了给凤凰重聚肉身,花费的精力远远不止救花拂那般简单,就连凤凰都说,玉儿这个灵力如今因为反噬受到了重创,以至于根基有些损坏,若要彻底归元,尚需花个千年时光。   可喜的是我们神族寿命与天地相齐,千年光阴亦不过弹指一挥间,我与凤凰日日教他心法养身,不出五百年绝对可以养好了。   而玉儿在我的逼供之下,也终于说出了事情原委,原来那日他自仙界出去以后,无意识地看到一只残缺不全的无形火凤,虽是一晃而过,但他眼睛锐,不肯相信是幻觉。心中便觉得自己的父君约莫神形并未俱散,他动用火息本源探访九州,发现果然如此,当即便生出了要动用火灵血脉召唤回凤凰的念头。   为了救自个儿的亲爹,花费点代价倒是无妨,可这个小鬼竟一点也不告诉我,只说要给我惊喜。明明凤凰已经苏醒了三日,却忍了三日,定要等到我的生辰,在玉山之巅来见我。也就是说,这父子俩沆瀣一气来欺瞒于我!   真是欠揍!   这爷儿俩,都欠揍!   于是乎,我彻底地生气了。   但凤凰却似乎没有留意到我的不开心,日日拉着我在凡界游逛,晚上回来的时候,便要操练我。我整日腰酸背痛,当玉儿问起的时候,对着那无辜的小眼神儿,却还要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只是逛得太累,手脚发软而已。   我对凤凰强调:“不能再这样了!玉儿会发现的!”   某只不要脸皮的凤凰正津津有味地解着我的红罗裙,手指飞快灵活,亦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是琢磨出来什么,总之脱衣服的时候,再也不肯使用术法。他的右手褪去了我的裙子,自我腿缝之间揉了一把。   “唔……”我一个少妇啊,再也禁不住这般撩拨,索性就死心了。   “发现就发现吧,玉儿前几日跟我说,正想要个妹妹。”   我的脸红如烙铁了。   然后,又是一夜颠鸾倒凤,抵死狂欢。   晨曦里,他抱着我醒来,我将身体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虽然还有些不适,可是看着这一张睡颜,我还是觉得很安心,背对着他睡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腰被他轻巧地勾住了,我困意正浓,禁不住嘟囔了声。   “星曙,嫁给我。”   我不明白,因为困着,也懒得去想,随意地回了句:”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么?“   身后一道轻柔辗转的声音如梦般落在枕畔:“那不一样,这一次,我给你一个昭示六界的婚典。我要向九州生灵炫耀,上神星曙,是我东帝烽煌的帝后。”   我会一生一世,与她长相厮守。   我竟能听到凤凰心底的声音。   困意散了大半,这场十万年的追逐,终归是苦尽甘来,我默了良久,方才睁开一双湿润的眼,掷地有声地回道:“好。”   ? ☆、再洞个房花个烛 ?  凤凰应该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罢,可是当我肯定地说了这声“好”之后,还是感觉到置于腰肢上的一双手将我箍得更紧了,仿佛要将我揉入血肉之中,我身后的男人在颤抖。   “凤凰。”   “嗯?”   “我爱你。”   “我知道。”   “那你呢?”   “……笨蛋。”   酝酿了很久,却始终不曾听见我最想听到的那三个字,本上神头疼地将身后某只油盐不进的凤凰踹了一脚。凤凰“唔”了声,却死赖着我不撒手,蛮横地将我攥住不许我再动,整个清晨就在这样的较量之中虚晃而过。   凤凰对这婚礼筹备了许久,玉儿还会跟着他在我背后做些小动作,父子俩时不时便背着我说些悄悄话,看得我一肚子火气。   但是这个事情是由不得我操心的,我也懒得自讨没趣,自个儿往湖边踱了几步,碧色的潭水泛着星点微光,翩然一叶落入粼粼水波之间,我捏了朵云彩来,想着把它捏成凤凰的模样叫我训斥一番。   正得趣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雅温润的叹息:“星曙。”   我一惊,待回头之时,便见得星蓝色道袍的冯虚自我跟前临风而立,姿仪飘然,一双眼澄静如湖,他看着我道:“你如今,过得很好。”   我如今么,有凤凰,有玉儿,过得自然是好的。   但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未免不太厚道,我想了想,还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其实冯虚要早些日子来我定然会因为凤凰的缘故怨憎于他,可如今情况已然不同,我觉得爱与被爱都很幸福,恨与被恨都很痛苦,不必斟酌,我选择前者。   冯虚释然地吐出一口气,“那便好。帝君如今归来,我这便离开了。”   他转身离去,我握紧了拳,不知拿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叫住了他,“师尊!”   冯虚一颤,终是如我所言地顿住,他微微侧目,长叹:“我以为,这两个字,你永生永世不会再唤出来了的。”   “师尊,我……”我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悲伤,“我很感激你的赐生之德,感激你的教导之义。”   冯虚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眸光有些黯然,却还是微笑道:“你对我,都只是感激罢……我也知道,自己比起帝君,相差太远。星曙,我过去对你不起,伤害你太多,欺骗你太多,但是那一场你以为的幻境,并非是假,是我真的入了你的梦。”   他说的,应该是我与迟迟被霜蘅救走之后我的那场梦,我之前还奇怪为何只有那一场梦他是瞧得见我的。   也是那个梦中,他对我说:“师父此心如你,且,爱你已久。”   我微微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冯虚苦涩笑着,却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再说这些都没有用,这些话,你知道就好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我冲口而出。   “为师自有累世劫难要渡,已自罚十世为人尝尽轮回之苦了。”   晨雾之中,他的身影渐渐隐去,如无声的一丝留白。   我凝视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直至身后一声嚣张古怪的冷笑声传来,我心头一刺,一转头,凤凰果然便立在我身前一丈之外。他眸色泛冷,薄唇抿成一线,像是要剑拔弩张的模样。   来不及解释,便听到他冷笑道:“我辛辛苦苦地为你筹备婚礼,你却在这里见别的男人,你可真对得起我!”   真是头疼欲裂,我还是欢喜地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蹭了蹭,佯作乖觉地说道:“夫君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我的这声“夫君”很显然取悦了凤凰,他哼唧了声,虽是仍旧生气,却不再言语了。我将他松了几分,对着那张生气鼓鼓的俊颜,好笑地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这么容易就吃醋了?”   “是啊,你才知道?”凤凰承认得很大方。   我被他的直言不讳弄得噎了噎,却还是吞了口口水,巴巴道:“那这几万年,你不是都泡在醋缸里了?”   不说还好,一说,凤凰当即抽了手回去,我被这突然而来的冷淡弄得更是惊奇,他却别扭地说道:“本君突然觉得后悔了,不想成亲了。”   “啊?”   我这厢晕头转向之际,凤凰却道:“哼,当年神界追求本君多如过江之鲫,本君却将年华蹉跎在了一个心里只有别的男人的女人身上,真是不值得!”   我仿佛是在瞬间明白了凤凰心理的不平衡。      那道巧夺天工的红色身影如画影般灼眼,我脸色红了红,却还是腆着脸上去,自他身后抱住了他,“凤凰,我以前不认识你啊,你怎么能要求我也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你趋之若鹜呢?那样会不会很肤浅?”   他气哼哼的,没有说话。我叹息着又道:“难道两百年的惩罚,都还不够么……”   这话一出,我感受到怀里的凤凰身体僵住。这个势头倒不错,我于是趁热打铁:“那么,今日是小神星曙,斗胆求娶凤凰帝君呢?你答不答应?”   前头的男人“噗嗤”一笑,我恍惚意识到自己是被摆了一道,他扭过身将我揽进怀中,笑言:“星曙,我嫁。所以,你还是赶紧娶了我罢。”   “……”   他刚刚那些话是说的诓我的?   “凤凰……”   “嗯。”   “虽然我很生气,你又骗我,但是,我还是要解释一下,我跟冯虚,我没有……”   他柔软的手掌覆住了我的唇,如春火燎原般,瞬间花木扶苏,我怔然不语,凤凰轻笑的语声一串串玉珠般滴落下来:“星曙,我是有些吃醋,可那是我的原因,不是你的,我信你。”   “你真好。”我原本以为会花大力气才能令得小气的凤凰原谅我,可我忘了,我的凤凰,他会对世间所有包括他自己吝啬至死,对我,却从来是毫无保留地慷慨解囊。   我与凤凰的婚典终究是在低调的华丽之中震惊了整个六界。   仙界诸多仙人,乃至如今的仙帝弥朔,与我都相交莫逆,自然不说;妖魔二界惧怕凤凰坐镇九重天,送礼的送礼,逃避的逃避;冥界的生死薄还有一本握在凤凰手底,阎君赶紧地派出了四大鬼判前来祝贺,私底下决意要回本子;人界么……这个倒不太好说,因为凤凰对迟长初之事看得比较紧,半丝口风都没透下去,但帝君大婚,人界也有得信儿的,听说已经摆起了流水席……   婚礼就在凌驾于九重仙宫之上的云宫里举行。这里,是当年神阙的遗址之一。原本是破壁残垣,却不料凤凰哪里来的本事将它修复如初,我看得十分惊奇。   他牵着我的手,缓缓的,在九州八荒、五湖四海的仙妖瞩目之下,走入圣殿云宫之中,掌心出奇得温热,我的手甚至还渗出了薄薄一层香汗。脸颊大约已经透红,幸得今日要了一定好盖头,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本上神会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来自己都不知道。   主婚之人,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封疆帝君。   他老人家一席华丽的紫袍,风流一笑,将手中的花绳交给我和凤凰,我们一人一头地接过,他却没忘了揶揄道:“想不到我们四个,第一个娶亲的竟然是你。”   我的脸更是火热了。   凤凰却正色道:“兄长当年嘲笑小弟之时,说小弟这把年纪定然是讨不到老婆的,如今小弟抱得美人归,且将兄长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罢。”   噗~   我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虽是看不见封疆帝君的脸色,但大约也青了半边,磨了磨牙道:“别得意,愚兄我这便去领一个回来!”   于是乎,接下来的这个婚也主得气呼呼的。幸得玉儿贴心,今日除了当个撒花小童之外,且将处处秋风冷的大伯拖出去安慰了两番,他才略略好转过来。   被送入洞房后,凤凰已经喝的酒醉迷离的,我素日便知晓他的酒量不太好,想来封疆为了惩治一番口无遮拦的小弟,额外多灌了点酒。   苦笑着将烂醉如泥的凤凰扶起,使了个术法,将案头的酒倒了两杯,然后稀里糊涂地就喝了合卺酒。我想着除了封疆,大约那几个没安好心的上仙们也一人灌了一杯。   “凤凰……”我见他实在不胜酒力,推了他一把试探地问道。   凤凰的眼底混沌一片,盯着我傻笑道:“是,是娘子啊……”   说罢,那两瓣薄唇便直接欺负了过来,这唇里掺着灼烈的酒意,我被熏得脑子一片浆糊,我方才晓得为何那群人是直接将凤凰推进门来的了!这酒、这酒有问题!   那么一瞬间,我想跑。   却不料才冲出两步,又被凤凰一手攥住了裙裾,他只随意一扯,本上神便悲催地落入了已经化身大野狼的凤凰怀里,任由他轻薄无耻了……   一弹指,纷纷红帐覆落而下,凤凰精瘦的劲腰压着我,我全身鼓噪灼烫,契合着这雕塑般完美的躯体,临摹着他挺翘的臀线,一指纤纤,又勾住了散落到背上的银丝。   他皱着眉看着我,硬物在门口逡巡良久,徘徊不敢进,像是在最后确定什么,我不解,他终于还是忐忑地问了出来:“你是星曙么?”   我戏弄地一笑,“帝君,奴家不是呢。”   紧跟着,凤凰脸色一变,然后惊慌地要起身,“怎么会?”他慌张地要拾掇衣物离开,真是难为他中了药还能有如此理智。   再也不忍心作弄他,我低声一叹,“凤凰,是我。”顺带着,我挺身而上,将他整根容纳其中。   凤凰畅快了,满意地一声低吼,伏在我身上,将我死死地禁锢在底下,在我要上掐了一把,我吃痛地一扭,两个人都是惊呼不止,他喘着气瞪着我,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清醒,他愤怒地说道:“你竟敢耍我!”说罢,他惩罚似的,扶着我的腰重重地往花心深处一顶!   我尖叫不成,被他以霸道的唇堵住了嘴,嘤嘤呜呜的几个字都说不完整,眼泪横流,又痛又涩,仿佛要溺闭在他的灼热的怀中。如此极乐,抵死欢喜。   床笫间的凤凰是万万招惹不得,这一点我早有领教,尤其他现在在盛怒和药物的夹击之下……   第二天,我也没有起来。   后来呢,起来了。   来年春,便得一个孩子。   ? ☆、关于解释 ?  有很多人问我对冯虚的最后一道玄天之剑,我为何没有刺下去,包括凤凰也曾问过我。   对所有的人,我都是这么解释的:“冯虚上神虽然妄求六界之主的位子,若论到为祸苍生,却远非刻意,废了他的修为惩戒一番也就够了。我知道,师尊也很后悔。”   而对凤凰,我只说了一句:“因为我只想做你爱的那个星曙。”   凤凰温柔笑着,将我抱在怀里亲了亲我的眼睛,“傻瓜,你无论怎样都好,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说那句话,很大程度上是怕他又吃醋,但是结果很出人意料。我吃惊之余,顺带着被某只凤凰卷入了被子里又修炼了两把。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身后凤凰的轻笑低语:“我这么聪明,定然越是吃醋,便越是要对你好啊,不然我生气了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真跟他走了怎么办?”   我翻了个身,嘟囔道:“我不会跟他走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谓的然后,就是本上神的觉又睡不成了!   ? ☆、烽煌:关于暗恋,关于结局 ?  上古时代孕育而生的凤凰,有着得天独厚的灵力与地位,自诞生之始,便超然三界之外。   我虽然唤那个神明为“父君”,但我是天地之火孕育而生的上古火凤,连形体魂魄都自由火生,涅槃而衍,又哪里真有什么生身之父?上头那三个哥哥,其实也只有一个是真个要叫他父君的。很明显,那是衡苍。   我们四人,驻守四方,司职海内八荒,大小闲事,心中难免寂寞如雪。我三个哥哥都有点不大爱脸皮这个事,我与他们相处久了,渐染之下也就慢慢放得开了。那时候,远古祥和,疏无战事,所有神明都懒洋洋的。   后来星曙一直问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呵呵,我在远古世纪五十万载,头一回动心,便直接跳过了喜欢这个环节。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洪泽那日诞辰。原本是个零头生日,不过尾数满了个五百,但他素来就爱铺张浪费,因此广发英雄帖,诚邀诸神观礼,吃喝玩乐消磨遣怀。这帖子发到我了梧遥宫里时,我摇头苦笑,却终归是不能叫兄长难堪,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   也就是在那个寿宴之上,我见到了星曙。   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女上神,虽然来历不凡,但神界尊贵之人大有人在,我初初并未怎么留意这个女子。因为她素喜待在摘星阁,如今竟肯现身洪泽的寿辰宴,我觉得这是个稀奇事。   她生得很美。怎么说呢,本君枉自蹉跎了如许年华,见惯了九州美色,却在见到她的一眼,感觉气魄离体,神魂不复,一瞬间乾坤颠倒,我的心墙骤然倾塌。   冷傲的星宿女神,怕是连一眼眷顾都不曾予我罢?伴着她的,永远只有那个清冷贵介清韵出尘的冯虚。她的眼中,也永远只落入了那一个星蓝色的身影,与我无关。   我其实很肤浅,竟会因为一个人的外貌而动心……也不然。我喜欢她唇角淡淡下陷却偏又冷漠清寒的模样,我喜欢她抚弄青丝之时温柔随性,我喜欢她眸中的落寞和不甘于落寞的倔强,我喜欢她繁华闹市之中独善其身的清雅如莲,我喜欢……只要关于她的,我都喜欢。   我对她的守护、眷恋、宠爱,都是我自愿,我喜欢这样,封疆骂我求虐,分明知道结果是求而不得,却还一味以头抢地,定要撞得个头破血流。   我说过的吧。我不悔。   因为从一开始,这场爱情,便注定与她无关。   星曙后来一直以为我当年胆小不肯先表白,不肯放低姿态与冯虚相争。其实我只不过是顾忌着她偏颇的心意罢了。但是也不是那么胆小罢,我确实小小地、极小地,争取过的。   古藤林里的那个阵法,是当年我亲手布下的。   我放言三界,若有谁破得了阵法,便能成我东帝烽煌的帝后。其实那个阵法,是我用一颗星宿之火铸成的,里面有我的心头血做的篱墙。若非我心上女子,还真是破不了。   可是它一直荒废着,虽然那群庸脂俗粉使了吃奶的力儿也没丝毫见了成效,却也没有撩起星曙的好奇心。她从来不屑一顾,只安静地在摘星阁过她的太平日子。而我每日能做的,也只是躲在某朵云的阴翳处偷瞄她。   直到后世有一日,她在我怀里醒过来,睁开眼便慧黠地转了转玲珑的眸,是远古时期全然不曾有的模样。可我更喜欢了。我知道,那份冷清淡薄是因为冯虚,如今的出水妙善,却是因为我。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怎么了?”她对着我看了很久,我有些奇怪。   “凤凰,那个古藤林里的阵法,我一直觉得奇怪来着,好似你当年说过谁若破解得了,你便娶谁吧。”   我了悟笑了笑。   星曙脸色一变,当即将我压在身下,恶狠狠地道:“你还敢笑!”   不笑怎么行?我将那只柔荑包在手心,轻声道:“我只是以为,关于我在上古时期的那些事,你从来没关注,也不会在意罢了。”   “呵呵。”她突然有些心虚,尴尬地笑了两声,“别这么小气嘛,我那时候没去看一眼是因为觉得你是个好色的登徒子来着。”   我将她更紧地圈在了怀里,“没关系,反正最后破阵的也是你,反正,最后嫁给我的,也是你。”   “也对哦。”她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扑朔的睫毛如扇,明眸如萤,绯红的脸颊愀然染了桃色,嫣然含春,“原来兜兜转转,我还是你的。”   原来兜兜转转,我也还是你的。   此身,此心,都是你的。   ? ☆、浮华 ?  后来,花拂和灼华自龙吟溪里出来之后,莫名其妙的得回了之前的记忆。   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对情侣终归又变作了怨侣,且灼华这般害羞的小姑娘,第一次竟然卯足了火跟他对干。   “花拂你这个骗子,你以后别来找老娘!”   花拂心里苦啊,他悲剧地将灼华抱着不撒手,就怕她一个生气就真个跑到他再也找不着的地儿了,尽管怀里的女子在挣扎叫骂,他也顾不了了。   “我就不,我就不!”花拂耍无赖了,“小桃,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知道过去都是我有眼无珠,都是我的错,可你能不能看在我是因为心里只有你才那么混账的份上,原谅我?”   “想叫我原谅你?”灼华冷笑道,“下辈子吧!”扭头不顾,以仙术挣脱了他的桎梏腾云而去。   灼华是个比较温柔的女子,她从来不曾这般过,花拂呆怔了番,竟然无言以对。   灼华撇下他,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月满长河,她以仙力开拓了一片灵气逼人的土地,令得周遭皆是桃花叠嶂,随后隐与花中不复得见。   鉴于此,花拂在林子外站了三天。   这三天日晒雨淋,花拂是个魂魄之身,若非有仙气护体,早就扛不住了。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在雨夜里晕厥了过去。   醒来之时,是睡在一个茅草窝棚里,身下是软绵绵的被褥,还是温热的,一打量过去,几张方木桌,桌上热气四溢的米粥,荷叶清香随着热气蒸腾氤氲。他心中大安,岂料一起身,进门一女子,布衣荆钗,素面朝天,面容秀美,却是百里珀香。   花拂拧紧了修眉,不悦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灼华呢?”   百里珀香的驼峰鼻上坠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她伸手拭干,笑吟吟地道:“灼华啊,她说你太混账,不要你了,所以决定把你让给我。”   “骗人!”花拂一怒而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口气不善地说道,“我媳妇儿怎么可能不要我,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我藏她?”百里珀香好笑地看着他道,“你要知道,我也是你的媳妇儿啊,还是两世的。”   提到这事儿,花拂就想到自己被人骗了两世,登时肠子都悔青了,“你胡说,我娘子只有我家小桃一个,你冒名顶替欺瞒于我,这笔账可以先不算,但是你今日要是不把小桃给我还回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百里珀香鄙夷地看着他道:“哟,这还真是做了鬼了。”   “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一旦开了天眼,那就世世都有这个好眼光。算了,也不与你闹了。”百里珀香将身一坐,漫不经心道:“你这雏儿我可看不上,当初既是我瞎了眼,那么该有的报应也有了,我如今和你,可是一点关系都不想沾上。”   花拂狐疑地问道:“真的?”   “哟。”百里珀香笑道,“还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啊,告诉你吧,前日你晕倒在雨里,把你送到这儿来的,正是你那位媳妇儿小桃,她可是跟我说了,叫我日后照顾好你,她就不来掺和一脚了。”   这句话真是叫花拂心弦巨震,他酸涩地问道:“那么,她,在哪里?”   “自然是在她的桃花林子里。”百里珀香已经将米粥给自己盛上了,嗅了一口香气四溢,她陶醉地说道,“你赶紧走吧,我还不想招待你呢。”   她这性子变化极大,但花拂眼下似乎也想不了那么多,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告辞”这便又匆匆离去了。出了草棚才发觉,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就住在山林之中,倒也是个清幽的好去处。   桃花林烟霭繁盛,宛如流岚霞火,染得清流灼灼,两岸沁芳。   花拂一脚涉入此地,便见桃花上游之处,一藕色纱衣的女子茕茕孑立,身形姽婳落寞,他的心头一紧,几步上前自背后将人搂在了怀里。   陡然被人抱住,灼华惊讶得娇躯一颤,他居然回来了?后颈发烫,呼吸吐纳,紧跟着湿热的水泽便滑入了颈边,她心疼不已,身后的男子恨声道:“你就这么恨我是不是?一定要把我送给别的女人是不是?”   “不,不恨啊,”灼华心酸,“可是你喜欢的……”   “不许说!”花拂粗鲁地打断她,勾住她的香肩转过来,灼华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泪痕,艰涩难言,他深情哀痛,语不成调:“我喜欢的,是小桃啊。不管是花满微还是花拂,喜欢的都是小桃啊,我以为她是,所以娶她,可是原本你才是。灼华,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呢?为什么呢?”   “我……”她一时无言。   为什么?大约是过往,让她太痛了罢。可是眼前的男子,若说有错,只不过是看错了人误信了人而已,他对她的伤害,从来都不是有心的。更何况,那些伤害,在如今好好的她和已经很不好的他面前,已经那样渺小得微不足道。   “小桃,你还喜欢我的是不是?”他捧住她的脸,一脸希冀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得宛如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她闭了闭眼,然后点头。   花拂狂喜地将她纳入怀中,兴奋地大叫:“我就知道,小桃,我就知道你还喜欢我!小桃,嫁给我!嫁给我!”   十里红妆,三媒九聘,只要她答应,他会一样不少地予她。   这个世间,能让花拂如此疯狂的只有小桃,只有灼华。   “我……”   见她犹豫,花拂又急了,快要跳脚之时,灼华垂首凝眸,不安地问了一句:“我以后,该叫你什么呢?满微?还是花拂?”   原来如此。花拂破涕为笑,将爱妻的腰肢搂得更紧了些,“笨蛋,自然叫相公。”   灼华红了一张脸不肯理他,花拂循循善诱:“娘子乖,叫声相公来听听?”   说罢,又吃痛地“嘶”了一声,竟是灼华咬在了他的肩头。这下咬得不轻,花拂估摸着要出血了,但他没有不悦,更没有反抗,相反的,他很高兴,他就应该让她发泄,她早就该这样打他骂他了。   咬完之后,灼华边靠住了花拂的肩头,花拂安慰地抚着她的香肩,便听到一声细若蚊足的轻语:“相公。”   “娘子。”   “以后不许招惹旁的女子!”   “遵命!”   “那咱们回家吧。”   “家?在哪里?”   “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一个家。”   “……也对。那走吧。”   ? ☆、夜宵 ?  沉夜遇到暮潇,就像树遇到风,分明可能被摧折,却终究原地停驻不得动弹。   暮潇遇到沉夜,就像鱼遇到水,分明是生命必须,却终归画地为禁身心困囿。   沉夜抢亲完成,没几日便风风火火地开始操办婚礼了,他们的婚事,甚至赶在了烽煌和星曙的前面。但是却并不隆重,他们只请了几个仙界的朋友,当然,也包括弥朔在内。   沉夜心思细腻,很明显能感觉到弥朔对他的敌意,就连祝酒时的那段怀疑的眸光,还在道着他对他的不信任。可是沉夜虽然通透,情商却不太高,他歉然地不能答话,然后任由弥朔灌着酒。   那一天,沉夜第一次放浪形,骸喝得有点多。   送入洞房的时候,他扶着床缘吐了半宿,暮潇的盖头都没揭,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将盖头掀了,然后将沉夜照顾了大半宿,直到最后才倒头睡去,这个洞房花烛,不了了之了。   但是第二次沉夜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和暮潇四目相撞。   他酒醒了,甚至也跟着清醒,暮潇眼底有些不甘和失落,他便知道自己又捅了篓子,握住佳人柔荑,他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极柔极温软:“对不起,我错了。”   暮潇脸色很难看,她蓦地将手抽回,生硬地说道:“不必了,反正你也从来都不在意我。”   “不是!”沉夜急慌地搂住爱妻解释,“我是太高兴了,太惊喜了,万年的愿望成真,我一时忍不住,就多喝了点。”   怀里的暮潇惊了惊:“什么万年?”   自知失言,沉夜的俊脸红了几番,最后在爱妻的冷眼逼视之下,他无奈地咬了咬唇,“我,暮潇,我暗恋你,很久了。”   这样的回答,让花费半生去追逐的暮潇的心墙倾塌颓陷,她愕然地看着沉夜,眼前的男子,白皙的脸上带着几朵红晕,忸怩不安地搂着她的腰肢,她更惊奇了,这,真的是沉夜么?他从来回头不顾,从来冷面绝情,从来便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将话说得那样决绝。   可是他的暗恋,早于她,已有万年之久。   暮潇眼底湿润了,她捂着自己的唇才能勉力让自己不至于抽泣出声,“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忘记了,只知道那时候,我总能看到你驾着月仙的月光马车在银河里驰骋……真是个任性跋扈的小姑娘。我本来习惯了辰时与仙帝议事,但每回归来之时,都能看到你在驾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只看得到你了。”   “可是我又害怕,因为我……我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尤其是那么好的你,我耽搁不起。所以,我没有说。”   暮潇眼底的晶莹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她又哭又笑地捶着沉夜的肩头,“荒唐!能有一日相守也要珍惜啊,何况是万年,那么久呢。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是,我错了。”沉夜满心怜惜,只恨从前给的伤痕太深,也许无法抹平,但他会尽力。   一念而下,沉夜翻过身将暮潇压在了身下,美人儿惶惶一惊,错愕之际,沉夜已经低下头含住了她的耳垂,暮潇“嘤咛”一声,恍然听得身上的男子道:“暮潇,一切都来得及补救,洞房花烛,我赔给你,还有……还有孩子,我一并赔给你。”   在他身下的暮潇,在他又啃又咬之下,身子早已软成了一汪水。泪光点点,娇喘吁吁,且将手箍住沉夜,喘息道:“你……你……你以前,一定也对别的人这样……这样……啊……过。”   “怎么可能呢?”沉夜吻着她雪白的脖颈,娇艳的几点红梅点下。   奇怪,衣物什么时候褪的?   看着身上忙碌不停的男子,暮潇觉得有些好笑。   曾是那般高居九天不染红尘的上仙,五界膜拜敬仰,谈起他来皆道是最有神仙味的上仙,可他如今竟然……   神思飘忽之际,沉夜已经慢慢地将自己推入了她的身体里,暮潇分开两条白玉般修美的长腿勾住他的腰身,紧致逼仄的空间温热湿软,让沉夜终于忍不住兽性大发了起来……   前后上下,被撞了数千下,每一下都直顶入花心最深处,每一下都势大力沉,饶是暮潇这上仙之体,也耐不动如此甜蜜惊心的折磨,早早地丢了一次又一次,乐而忘形之间便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间了。   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取笑抱着她凝视着她的男子:“沉夜上仙不是一向都清心寡欲的么?怎么原来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竟然渴了这么久!”她现在浑身疲软无力,甚至知觉都比较淡薄,但意识已经算得上很清醒了。   沉夜的脸上泛起潮红,最后他咬唇道:“对你,我从不清心寡欲。我……”   “你什么?”   沉夜不愿意再回答,直接对她以吻封缄。暮潇软弱无力地回应,唇齿交缠之间,两个人更是酸涩甜蜜,青丝于红枕上交缠错乱,不可分割。   她恼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克制一下?”   “我……”   沉夜横了横心思,大不了便是被她继续数落,反正无关痛痒。反正那群喝喜酒的都被他遣走了,反正,他们也没有父母要敬茶什么的。   ……   后来暮潇与几个仙界的闺蜜说起自家夫君,暮潇对沉夜的评价只有五个字——饿慌的禽兽!   女仙们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她们大抵是不太信的。   至于孩子什么的,这个星曙原本不知道,只不过,她带着一双儿女跟他家那只傲娇的凤凰曾拜会过沉夜一次,那满院子爬的都是小孩儿,夫妇俩感到触目惊心。   传说回家的路上,星曙上神拉着自家帝君兼夫君,不甘地说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暮潇怎么那么能生?不行,我就只有两个,我要再多生几个!”然后将帝君磨了又磨,在床笫之间往死里整了一通……   不过传说到底是传说。   事实上星曙上神确实是说过这个话,但是最后到底是谁在床笫间把对方强了一遍又一遍,叫对方哭着喊着说“不要了”,这个……咳咳,不太好说。   ? ☆、奚落 ?  “天命难为,芜落便为你逆天而行。我爱人便是这么不留余地。但你既然招惹了我,那就必须接受我爱人的方式,否则,我必先毁了你,然后再自毁!”   芜落给自己留下的名头便是“性行狠辣专戾”六字,多少是由于以上的这段惊世名言。   不过,这句话不是说给泊溪的,是说给她的老情人,沅泽星君的。   沅泽星君这人平素最好斗鸡走狗之事,常于人间摆摊斗蟋蟀。这么一来,原本的恋人芜落便不满了,他们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岂知后来不是变了心,而是将心交给了这种下三滥的兴致?   那日,芜落提了一把剑赶下界,将沅泽捉拿回天,一路上倒叫不少人看了笑话,泊溪是沅泽故交,自然不免分说了几句,芜落却一鞭子甩在了他的脸上,直叫好生生一美男,突兀地破了相。   待押回天宫,芜落这不贤的名头那是传开了。就连仙帝也觉得芜落不堪良配,原本只是贪恋繁华享个人界安逸而已,那时候仙界的那群老仙长们做得可比沅泽过分多了。但沅泽却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婆娘,弄得颜面扫地。仙帝原本是默许了这门婚事的,此事之后,立即将勾陈仙宫的越女上仙许给了沅泽。   沅泽一瞧,这上仙生得极美,而且性行温柔,绝不会如芜落一般动不动就甩鞭子亮长剑的,当下抱了满怀的惊喜,答应了。   芜落知道此事,却奇迹般的没有表态。   直至沅泽星君与越女上仙成婚那日,她本无请柬,突然闯入大殿,口口声声要沅泽跟她走。那沅泽星君被她整怕了,瑟瑟不能言语,于是芜落便说了上面这段话。   看似要血溅当场啊。那混蛋沅泽却没有阻拦,事实上,他已经被吓得有点腿软。   但芜落最后没有闹成,她被人打晕了扛出了喜堂。当然,打晕她的人就是泊溪。   芜落醒来后,不哭不闹,安静了三天。最后泊溪忍不住问她:“你既然那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揍我一顿?”   他的俊脸上,还带着她那日余怒之下甩上去的鞭伤。   芜落淡淡道:“我不恨你。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强迫自己冷静,告诉自己沅泽他其实并不值得,可是没有办法,我知道我管不住自己要去闹一闹,谢谢你,没叫我酿出大祸。”   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泊溪突然明白,也许这个女子并非世人眼中的那般不堪。   后来芜落和泊溪在一起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芜落想要气沅泽,就连泊溪自己,也有些这种想法。他早就对洒脱随性、率真而为的芜落动了心,却隐隐忧患她爱的还是沅泽。   便是直到后来,芜落被他压在龙吟溪底,这些话他也始终没有问出来。   他恢复容貌之后,找到了芜落,两个人相望无言,隔着烟波浩渺、聚散明晰的子川对望良久,最后风惊起漪澜与他的玉绶,芜落听到他问:“你还记得沅泽吗?”   芜落到底是个女儿家,心思有着不同于男人的细腻,她心尖甜甜的,噗嗤而笑:“沅泽是谁?”他可没有你有魅力,长得这么好看,对我这么好。   泊溪借着连绵雨势结成一道虹桥,他踩着七彩的光,白衣染着云岚,面容清隽如潺潺东流水,芜落看得痴了,转眼落入了熟悉的怀抱,她安心地凑过去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陶然而醉:“傻瓜,我以前只是不甘心而已,我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啊。”   细致到会为他添茶倒水的男子,温柔到会每夜地来为她掖好被角的男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她率然如火,风起时焚天灭地,他包容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他们是如此完满的契合,灵魂的依附。   “落儿,这个答案,我等了很久。”   “我知道。”芜落眨了眨眼,“我以前不过是想吊着你罢了,我想看看,即便你心里存着这样的疑问,又会对我有多好。泊溪,你一直没让我失望,所以我爱上你,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而爱着你,会花光我的生生世世。”   “好一个,生生世世。”   就为了实现这个生生世世,这两人跑到司命星君面前要了个本子,好好写了个故事,这便带着甜蜜美满的憧憬下凡感受一下“生生世世”了。   但这两货到底修行尚浅,倘使是星曙上神,她就会知道这个司命星君看似板正不阿,实则一肚子坏水儿,哪里是个肯轻易受制于人的?这不,那两人刚刚投胎,司命转眼就修改起他二人的命格来了。   泊溪这一世投胎做商贾人家的公子,当然皮相还是那么精致,所以一出世就开始招蜂引蝶了。芜落则生在了一户小家,但因为长得好看,也是门庭若市,求婚者排一排,也是能绕着城团一团的。   但是后来怎么了呢?两家老的一商量,便案板一拍,成了,凑对罢!   遂八抬大轿将新妇迎进了门,岂料这当晚盖头一揭,竟是个丫鬟。泊溪气极,定要那小姐,于是将丫鬟给退了回去。      芜落在凡界十分不待见泊溪,就是不愿嫁,动了个真格儿的,成亲当晚便喝了毒酒,死了。   泊溪却是十分喜欢她的,抱着那肉身哭了良久。最后刀子一划,自个儿也死了。   星曙正愁没有好故事看,看罢这场好戏,啧啧长叹,将司命星君的肩一拍:“帝君啊,你猜他们归位之后会不会来揍你?”   岂料封疆帝君将眉一挑:“本君难道会怕他们?”虾兵蟹将,两个后世喽啰而已。他已经得回了雪霁天心,纵使身上的修为散尽,单凭这三颗星,也能把他们打趴下好吗?   星曙被噎了一噎,不再多言,被自家夫君给领回去了。   封疆帝君看完好戏心情好,一收摊,便见北极玄天桑榆树下,那两口子一人一杆长剑,气势汹汹地怒瞪着他。帝君他老人家心情好,顺带着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待那两夫妻杀过来,封疆帝君一使劲儿,哎呀不好!   “烽煌!你敢锁了老子的灵力,这事儿咱没完!”   传说,封疆帝君后来有一个月没有出门。   再出门的时候,芜落和泊溪的婚事已经完了,仙界所有仙人都到了场喝了酒,独独只有他这个司命没有份儿……   封疆帝君于是暗骂:麻蛋,竟然小气成这样!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